咸平二年的腊月,一场已经持续五天的大雪静静地压垮东京城的生气。该停摆的摊贩不见踪迹,该迎客的棺材铺热闹非凡。
除了东市的木屑声,当属北区的萧府炊烟袅袅,迎客声甚至赛过出殡声。
车马缓缓压过夯实土路络绎不绝地通向萧府。同行的还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和一个左顾右盼的垂髫小童。
“日头稀薄,怎还常有马车通往北区?”
“这你就寡闻了。今日可是萧府娶亲的日子。”
“不过是续弦。”
“续弦的对象可是宰相之女,皇后的胞妹!就连皇上也恩准按正妻入正门的仪式举办。”
福姐自打出生还是头一回踏出宅门,自然对周围的场面起了探究的心思。
宋氏见福姐欲伸手指向那两个闲谈之人,立马拉过福姐的胳膊,蹙眉摇头。
福姐抿唇点头,待发觉走出那两人的视野才对宋氏表达对这东京城之大的赞叹。
宋氏不能言,也不识字。她只是温柔地扬起嘴角,又轻轻拍拍福姐的脑袋。
大雪天,行人少,马车多,土路稍稍泥泞。
宋氏的眉头始终微蹙,牵着福姐的手即使湿润也不曾放开。福姐也很听话,一路上只是好奇地张望那些从未见过的雕梁画栋——她打出生起就住在赵府的耳房,见过的人屈指可数。
宋氏不是担心福姐会闯祸,福姐自小就被白氏教得乖巧——白氏告诉福姐:她们是奴,奴就该乖顺,要低眉顺眼才是最好的。
宋氏虽然不喜欢白氏说的话,但她注定要为奴一辈子——她不能说话,只会干些清扫的杂活,就算攒够钱赎身出去,也不知靠什么养活自己。
宋氏可以一辈子屈居人下,她不想福姐也这般浑浑噩噩。
若不是宋氏的身子愈发衰微,她可舍不得这么早就将女儿送走。
一刻钟刚过,宋氏就发觉自己的布鞋已被浸湿,她低头往福姐的脚踝下看去。眼眶微湿后宋氏抱起福姐快步向萧府走去。
“阿娘,我可以自己走。我年岁大了,你抱我会累着。”
福姐的一通话反而让宋氏加快步伐。
远处的萧府已然近在眼前。
萧府的门楣早已挂上鲜艳的红绸,就连候在门前接客的仆从也换上了一尘不染的褐色衣裳。身着浅蓝葛布衫的萧府管家老远就望见宋氏母女。
丁财转身嘱咐身边的小厮后立即跑到宋氏面前。
“你来做什么?”丁财眉眼温和地上下打量宋氏和福姐,而后看了眼身后的萧府,对宋氏低声胁迫:“今日二公子大婚,你若有什么要求就跟我来,但你若要闹,就别怪我不客气。”
语尽,丁财立刻敛眸盯向福姐。
宋氏躬背颔首的同时将福姐往怀里搂紧几分。
丁财冷笑出声,领着识相的宋氏去到萧府后门外的小巷。
“你到底来做什么?我等会再回来,你可得想好再说。”丁财叮咛完,便踏进了萧府。
“阿娘,那人看着面善,但说的都是恶语。我们快走。”福姐刚从宋氏的怀里落地,就赶忙抓住宋氏的手,想将她拉走。
而宋氏含泪微笑,蹲下与福姐平视。她开始比划只有福姐知道意思的手势,告诉福姐——她的父亲就是这萧府的主人,她要想办法留在萧府做小姐,而不是没有前途的奴。
宋氏比划完不顾福姐的抗拒将当初萧府二公子萧仁柏掷给她的玉佩塞到福姐手心里。
福姐几度哭喊反抗欲将玉佩扔掉,却始终奈不过宋氏紧捂住她手心的力道。
“娘,我要一直跟着你,我不要当小姐!”
“当小姐?!”随着一声嘲讽,萧府后门突然打开,为首的还是丁财,他身后矗着几个健壮的身着褐色粗布衣的小厮。
“把玉佩抢过来。切忌让那小丫头惊扰了前院的贵客。”
丁财撂下这句话,他身后的小厮立刻上前围困宋氏和福姐。
宋氏不敢置信地左右环顾,而后将目光死死盯在丁财的脸上。她挣扎地想要发声——已经被灌了哑药的嗓子怎么可能再度出声!
唯有将福姐圈在怀里是宋氏最后的法子。
这个大雪天,夯实的土路无比泥泞,宋氏一身的粗布褴褛糅满灰褐色的泥渍。
“别踹了!求你们了!别踹了!!我娘身体不好!”
福姐一阵呐喊后,宋氏反而捂住她的嘴。福姐瞪大眼睛,所见的只有宋氏五官处渗出的血迹。
宋氏的额头死命抵在福姐的额头上,福姐知道那是宋氏不希望她违背别人的意思。
她不喊,阿娘会死的,她喊了,或许……
福姐奋力扒拉宋氏的手,努力喊出声音,一番折腾终究是无用功。
宋氏原本喷洒在福姐脸颊上的热气逐渐消散,福姐的举动忽得挣开宋氏的手。
一个小厮抢过掉在地上的玉佩交给了丁财,可惜福姐还活着。
“继续,斩草要除根,别留下祸患。”丁财拿到玉佩后,留下这句吩咐就踏入萧府的门槛。
余下的小厮得令后也没把剩下的福姐当回事,踹她太费劲,拎起来就能摔死的小家伙何必多费力。
“住手!”
眼见小厮就要将福姐从宋氏的尸身下揪出,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福姐只是瞥了一眼就知他与那群坐马车到萧府做客的人是一伙的,一样穿的鲜艳,一样的身无泥点。
那群小厮自然惹不起贵人,立马就退回萧府。
福姐从宋氏怀中爬出,抱紧宋氏的同时就感到她身体的温度正在下跌。
“娘,你别走……”福姐只是喃喃地哭,她谨记宋氏临终的教诲,只能咬唇憋住哭腔。
“你怎么了?”方才大喝的少年已经走到福姐身边,他清楚发生什么,只是希望这般询问能让面前的小孩将他当做好人而安心求助。
可福姐不出声,只是将脑袋埋在宋氏怀里。
少年有些无措,他只是为了逃避这繁琐的宴席才翻墙溜出的,没想到竟然碰到这么一遭。
师父告诫他,做人要日行一善。他励志以后也要成为像师父一样受人爱戴的将军。既如此,他如今便做了这善事。
“我叫霍长扬,是城北霍家的儿子,我是个好人。你母亲已经断气,不妨让我帮你藏了她。”
霍长扬拍着胸脯保证,福姐猛地抬头瞪了他一眼,而后她头也不回地跑走。
福姐不信这个衣着鲜艳的少年——他们都是从这个府中出来的,想必都是同伙。她忍着泪水,快步跑向赵府。
福姐自小与宋氏相依为命,认识的就只有白氏和赵府耳房的几个丫鬟,以及几个鞋底常年沾泥的老人。
白氏时常给她们娘俩送东西,宋氏也时常对白氏微笑。
福姐思及这些,心中要找白氏帮忙的想法愈加浓烈。
她跑得越来越快,因为大雪天实在太冷了。她的阿娘本就怕冷,她可不能让阿娘一个人待在泥雪里太久。
虽然摔了几个跟头,但福姐还是顺利回到赵府。
幸好天冷,门口守着的仆从换成福姐认识的老厮,也只有这些老厮能干这吃累不讨好的苦差事。
“福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娘不是告假半日带你出去耍吗?”
福姐委屈地摇头,只见过这老厮几次,比不上她对白氏的信赖——白氏平日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有种天然的亲和。她也总是对宋氏伸手相助,天冷就帮宋氏一起浣洗衣物,甚至将自己的美差换给了宋氏。
福姐委屈地望向老厮,只是一瞬,她撒腿就跑。
赵靖柳的官不大,赵府自然也不会多大,勉强能称为“府”。
可赵府的奴惯会偷奸耍滑,他们只在主家要走的路上将雪扫净,至于其他路,“奴就要习惯滑到。”还是白氏告诉福姐的。
可她在宋氏身边很少有机会摔跤。
而今日只是那么两刻钟都不足的功夫,福姐就将所有能跌倒的情况经历透了。
“你今日再将宋氏诱来书房,那贵人点名就要这种不会说话的奴。”
“官人,这可不好办呢。前日宋氏还哭哭啼啼地想跳塘......”
“哪回事成少了你的好处?”
屋内两人的对话正似压垮柳枝的积雪。
卡塔一声,柳枝断落,福姐刚准备爬起的举动恰好止于脚踝处的疼痛。
里面的声音一者属于福姐的想要寻找的白氏,另一道是只听过一次的家主——赵靖柳。
福姐才八岁,听过的肮脏事却不少。
耳房的奴时常闲话的皆是荤素不忌的传闻,传闻的主人公一般都是达官显贵,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奴的名字出现在他人的闲话中。
福姐抓了把雪立刻扔向耳房的门板,只是力道不够,雪团停在门板前。
她又咬紧唇瓣,踉跄着起身,到一旁的柴火堆里翻出火折子——这本是宋氏在库房偷拿的,东京城的冬天难熬,需要悄悄藏一截干柴,点上火折子才能让耳房内稍微暖和。
福姐尽量轻声靠近门板,火折子燃上,丢在原地后就迅速跑开。
除了阿娘,谁也靠不住!
折返的路意外地顺遂,福姐没再跌倒——她记住了来时每一个摔跟头的地方,一次次避开才能更迅速地回到宋氏身边。
“终于回来了。”霍长扬搓手笑望向一瘸一拐跑向他的福姐,“你可不知道,刚刚那些人又出来,是我拦住了。”
霍长扬的话却像耳旁风,一吹即过。
福姐满眼都是被绛色狐裘包裹的宋氏,没有白雪落在她身上,她的脸是红的,身上盖的也是红的,可惜头发有几簇灰白。
福姐猛地跪下,对霍长扬磕头——这是她能给的最大的谢礼。
“喂,小孩。我帮你是我好心,你可别给我行大礼。你娘尚未安葬,我可受不起,会折寿。”霍长扬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扶起福姐。
“没找到人?”霍长扬蹲下仔细瞧福姐的模样,忍不住软下语调,“既受你一拜,安葬你娘的事就当我给你的还愿。以后可要记得:除了官家、父母、师长,能拜的只有菩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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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屈居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