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后,雪夜将歇。
枢密府灯火渐灭,一纸调文静静流入实录馆,不起涟漪。
初抵京时,她自寻了城中一家南市客栈,日租而住,未留真名。当晚递出调文后,她照常回去歇息,并未多等,也未指望有人可立刻给出回应。
次日清晨,店家却神色微异,递上一纸封简与一把铜钥,说是“有人留物交她”,语气拘谨,不敢多问。
封简无落款,纸中却绘有一幅旧巷院落图,只留四字:“可暂借住。”她去了,门未上锁,屋中炭火新添,扫帚靠墙,榻上净褥新衾,像是早有准备。
她没有多问。但她心中有数。这纸调文落得太静,那院钥来得太巧。
她来雍都一事,知情者寥寥。母亲远在南地,只能给她卢氏门生的身份,给不了调卷之权,也给不了一间栖身之所。父亲昔日朝中旧识多已避祸,自不会有人为她暗中筹谋。
顾之晏……今日才是第一次正式相见。他虽接了文,却冷得很。她能感受到,他不是会为人安排后路的人。
剩下的,就只剩一个人了。
礼部旧属,枢密现吏,调令之权不显不露,旧年曾受乔昶亲笔荐引。调文能落地,院门能为她开——这人若说与此事无关,她不信。
那人便是——冯子望。
冯子望此人,不轻易表态,不轻易承诺,也从不与人明说。但他擅权久矣,最善于不动声色地看一人,愿不愿走下这步路。
他借给她这间屋子,不是出于怜悯。只是递来一子,看她敢不敢接。
她接了那间屋子,如同当时接了他给的那一纸调文。那一夜之后,她再没有回过客栈。
冯子望是礼部旧属,乔昶当年在礼署设阁时,冯子望便在他案下做属吏,主事三年。外人皆称他温厚可靠,礼法周正,后调枢密时,乔昶亲笔写过荐引。
案发之后,旧日属员避之不及,唯冯子望未言、不表态。是以三年后乔知遥寻他,只说想调一纸副卷,入实录,不求翻案,只求存照。
她记得那一夜去见冯子望,是在雪落前一夜,风极冷,天未雪。
乔知遥着氅衣、覆青纱,立于枢密府后署的门廊之下,门前不通人,连廊火都未挑起。
冯子望未让她久等。不过一柱香,便有人引她入侧厅。厅中窗纸封死,仅一点灯光照着几卷卷册与一方温茶。
冯子望今日着的是文吏常服,衣襟素净,见她进来,微笑欠身:“乔姑娘久候。”
“冯大人。”她行礼,声音微哑,风寒入骨,语气却很稳。
冯子望亲自倒了盏茶,茶未递出,只落于她面前几寸的案几上。他未请她坐,也未说不让坐。乔知遥便明白了——这不是款待,也不是对话。这是一场小心控制的“观察”。
她不等他开口,便自取了那盏茶,轻声道:“今日冒昧求见,是为一纸军卷附录副本。”
冯子望挑眉,似笑非笑地道:“姑娘不是官籍之人,也不在礼署之列。想调卷,要么是旧属文目要补档,要么——要查案。”
她抬眼与他对视,语气极缓:“不是翻案。只是求副卷一纸,调入实录,不求公审,不求定责——只求留下。”
“留下?”
“是。”她顿了顿,“我知案已封,旧属抽身,亲人避祸,我母亲尚在南地,案中未列其名。若我再不记一笔,日后怕再无人能对。”
冯子望不语,只轻轻转动手边的笔筒。灯下他眉目沉静,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根本无意回应。
乔知遥等了片刻,再开口:“我愿以卢氏门生之名,协修春册礼注,旁读所涉西防银账文目。身份不显,亦无权调文,求冯大人施一纸调令,由我以‘礼册附修’名义入实录档。”
冯子望盯着她,眼中神色终于微动。
“你求的是调文,不是活路?”
“是调文。”
他低笑一声:“这副文,一旦录入实录,存档可十年、二十年,卷若被问起,你也在其中。”
“我知。”
“那你便要知,一旦调入,便不能撤回。”
她轻声应:“正因不能撤,我才要亲自递。”
一时间屋中极静。
半晌,冯子望才起身,唤人拿来纸册、墨条,亲自摊卷落笔。他写得极慢,字字工整,封面落下“调令申请”四字。
他未署名,只在卷尾压了一个空印,道:“此卷,你自己送去枢密。”
乔知遥接过纸页,手指微冷,却未抖。
他未答应,也未拒绝,只是——递了她一子,看她敢不敢落。
她敢。
她知这就是冯子望的手段:不出力,不承担,但给路径,落定之后也能退得干净。
临出门前,她忽听他在身后淡淡一句:
“你这一子落得急,我不劝。但也不送。”
她转身行礼,道:“知遥不求送,只求能落。”
风拂过灯檐,厅中光微晃。
她独自立于枢密府后署门廊之下,袖中藏着一页请调副卷的纸草案。
这一纸,是她人生第一子。她没有官身,也没有凭依。她只是想试一试,看是否有一个人,敢在大局封卷之前,留下她为父所求的那一纸余痕。
那时没有人回她,没有人接她,也没有人承诺会将那纸副卷送入实录。
而后她跪过三炷香,立过一夜雪,直到第二日天光微亮,顾之晏将那副卷收去。
她不知那一子是否真正落地,只知那卷一旦入档,她便不能再是局外人。没有人宣告她被接纳,也没有人拦她离开。她就这样,被“默认”存在在了下一日的名册里。
翌日,宫中春册动议正式开启。
那一日,雍都风和,天未放晴。
乔知遥踏入枢密府侧署的时候,穿着再寻常不过的一件灰蓝布衫,氅衣干净却洗旧,手中未提一物,唯在袖口处缝了几针家中旧纹。
她没有身份,也没有官籍,前一日还是流放名册上的女眷,如今却凭一纸来历不明的副卷,被编入“礼册重修”名下,来实录馆“协修”。
无人来引她,也无人来等她。
她站在实录馆阶前,敲门时指节尚有冻痕。半晌,门开了半寸,一名司吏探头出来,眉目不耐:“你是——?”
她微躬身:“乔知遥,来听调礼册。”
那司吏一愣,眼中露出几分迟疑,又像是听说过这个名字。片刻后,他往里一招手,不情不愿地道:
“进来吧,冯大人等你多时了。”
实录馆不设主堂,皆是档卷偏阁。
冷廊回折,两侧立柜高及梁柱,纸尘微浮。她跟着司吏穿过两道门檐,绕过东廊,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司吏只在垂花门前敷衍一礼,便匆匆退去,将她留在月白灯影里。
案前,已有人等候。冯子望正坐在一张黄梨木卷案后,穿着新绢常服,案前茶未温,手中翻着一册礼注。
冯子望翻着礼注,手指轻敲书脊,听见脚步,抬头看她,笑意温温:
“这便是乔姑娘?果然是乔尚书的女儿,一看就是从小读书的,眼神不一样。”
昨夜递钥与简的事,他只字未提,如今亦装作初见——官样微笑、温声缓气,连称呼都挑了个最合礼的“姑娘”。
乔知遥垂眸行礼:“冯大人。”?语调平静,却带一点刻意的生分——他既要装无涉,她便顺着装。
“别大人大人的,”冯子望放下册子,笑意如常:“你入的是‘协修名册’,照例该叫我一声‘冯先生’。协修名册已挂,你暂列礼册附修。规矩你都知,我便不多言。乔尚书一案已封,你若真想替他留下什么,就在这册里好好抄录。至于再往前一步——”?
他又笑了笑,语气平缓,目光却像一柄蒙着纱的钝刀,“不必了。”
话落,馆中只余纸香与灯火声。
乔知遥心口微沉,却未露声色。?他在撕去所有旧情面——昨夜钥简是他递的,如今却要她把“恩情”当作空气自己咽下。
——很好,她暗想,冯子望想要一局看戏,她便给他一局看戏。
她抬手,接过他递来的卷册副本。指腹触到纸角,尚带昨夜新墨未散的微凉。
“修册而已,”她低声道,“我谨记‘照例’二字,不敢逾矩。”
说完,微微致意,自行落座。
冯子望看着乔知遥背影,笑意更深,却不再言语;乔知遥则低头铺纸,袖口旧线在灯下微闪——针脚细密,像藏在灰布里的一束雪光。
两个人,一个落座抄卷,一个翻案注脚,谁也不提之前半点旧情。?可她心里明白:今日这桌前的沉默,才是真正的第二步——她要在这册中读出当年西防银账的破绽,要把那枚父亲批过的章,哪怕只剩一个字的痕,也留进实录之内。
第一子已落进棋盘,第二子正在静静布局。
风过纸案,乔知遥看见桌上那一纸新列文目中,正有一行空缺的副卷编号。那正是她所请之卷的位置。
她目光掠过那一行,眼神未变,心却沉了半寸。调文确实被接了,编号写得清清楚楚,附于“礼册西防附录”之下。但那行“调阅人”处,却依旧空白。
无名。
她知道,这是在“默认”她的存在。不是驳回,也不是认领。只是被放进来、被安排着坐下,像一枚在棋盘边缘等着落子的子,四面皆空,尚未接局。
她心中却没有慌。
她知道,很多棋局就是从这样的空位开始的。真正危险的从来不是被安排太少,而是被看得太紧。
她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她是被从流放名册里拉出来、又未列官籍挂档的人。既非女官,亦非太学弟子,却能入实录案前坐下——这在朝中是再罕见不过的“例外”。
她坐定时,案后几名同在协修之人正翻阅副卷,见她落座,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她就是那乔家姑娘?”
“听说是……流放令下来后又被接回的。”
“不是说她递过一纸副文,被……那位接了?”
“她算哪路的?太学也没她名。”
“卢氏门下。挂了个‘旁修’的名头。”
说话的人刻意压低了声,但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传入她耳中。
乔知遥没有抬头,也没有动笔。
她只是缓缓将案前那一页编号卷目转过一寸,指腹掠过那空白的“调阅人”一栏,神情平静得如同未闻。
她心中并不惊讶。她知道,自己此刻坐在这张桌前,就像一笔“未明之案”横陈卷中——没人敢否定她能坐,却也没人愿承认她应坐。
她坐在那里,像坐在一张尚未成局的图纸之上。四方寂静、无人点名,却也没有人赶她出去。
她坐得越稳,那些低语就会越轻。
她不急。
她在等下一页纸翻过去的声音。那一页之后,才是她真正要读的东西。
卷上字迹极新,墨香未散,字缝间仍留些微干笔斜印,显然是昨夜新录。她指腹掠过那行编号时,指尖传来微微的凉。
这纸调文,果真入了实录。她想。那一夜落的子,如今已在档册之中留下痕迹。
不署名、不公示,却确确实实地,被送进了这座朝局的心脉深处。
乔知遥看着那纸调文编号,心底不可避免地浮现出昨夜那个人影。
不是冯子望。那人擅于退身,不会亲送卷入宫。
是顾之晏。
他没写下她的名字,也未多说一个字。但那一夜,她知道,是他将她的调文送了进去
——枢密府的副卷,不会落在别人手中。
她一向不轻易评判人,但顾之晏……从那夜至今,她反复想过他接那纸文的理由。
他不属于任何派系,不归储局,不附外党,在朝中素来冷淡疏离。她原以为,这样的人最不可能为她动手。
可他接了。
不是因为怜悯——他眼里没有那种情绪。也不是想利用她——她此刻尚无可用之处。
那他为何愿意落下这一子?
她思忖着:是因为看出了那纸调文后的意义?是觉得她走的这局子可以走下去?还是……只是想看看,她接下来会不会再走第二步?
她指腹缓缓掠过那副卷编号,心中一丝悄然的锋意微微挑起。
很好。
她会走第二步。
哪怕调阅人仍是空白,哪怕她坐得不名不分,她也会让那一纸文卷落到该落的地方。
她要在这座档案馆里翻出她父亲所签的银账字迹,要在礼册比对里找到那枚银章下残留的旧印。
哪怕所有人都当她是空白——她也会从这空白中,一点一点,写回真相。
这一章结束后,很多小天使可能会想问:乔知遥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她能入宫协修,又为何名不正、言不顺?
简单说,她此刻并非正式女官,也不是太学或内阁举荐的正籍弟子,而是借“卢氏门生”的身份,被冯子望以“礼册协修”名义暂时挂入实录馆的临时协修之列。
这种挂名协修在春册或年终大修时并不罕见,尤其女子协修礼注、典仪、婚聘等文目,本就有传统;她又恰逢案前递卷,身份虽模糊,却被默许进入,是一枚“被留着”的子。
她不是被信任,只是被允许存在。能否真正落子——还得看她敢不敢落、能不能落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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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借风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