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潮不想节外生枝。她反应很快,立即关门,重新回去躺下。
然而没一分钟,前门就被人敲响。
老旧的木门没有猫眼,她只得从工具箱里拎出一把锤子,凑到门背后:“谁啊?”
“警察。”对方用方言平静回答。
声音有几分耳熟。
司潮开门。年轻男人穿着警服,站在迷蒙的晨雾里,没有戴警帽,头发乱糟糟的,显然也是匆忙赶来。
十五年不见,司潮盯着想半天,才记起来这是李遂。
比起当初清瘦的少年,他如今高大壮实许多,身姿挺拔,眼神清亮灼然,鼻梁轮廓优越而凌厉,举止有种无言的压迫感。
“郑宁潮?”李遂低头看着她,有些意外。
没等司潮回答,他转头看一眼船夫梁家的方向,似乎是在判断距离。取过胳膊下夹的黑色笔记本,他又清清嗓子,正色改普通话问:“你昨晚在家里,有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响动吗?”
司潮摇头:“没有。”
“出什么事啦?”她问得很自然。
李遂没多说:“梁通意外去世,初步判断是一氧化碳中毒。”
“你哪天回来的?”
“昨天。”
李遂边问边记:“那应该见过他吧?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司潮想想:“晚饭时分,我挑水路过,见他在院里拜神。”
“在院里?”李遂的眉头微皱,“你确定?”
司潮笃定点头,随即睨见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顿,在纸上打了个圈强调。
“我见他家香烟滚滚,才会去好奇瞄一眼的。”
“烧这么多纸啊……”李遂不由自顾自沉吟道。
又问几句话,确定她给不出其他有用信息,李遂转手递给她笔记本:“按照流程,也给我签个字吧,联系方式也留一下。”
“长汐屿派出所”的抬头下,几行清隽飞逸的字记录着刚才的对话。
人长大后,字迹却好像跟年少时不会差太多。司潮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在下方签上姓名电话,递还给他。
“司潮,”李遂抬眼看她,“你改名字了?”
她点头:“嗯。”
李遂收起笔记本,严肃紧绷的神色稍松些,眼中露出几许熟络的笑意。
“屋里的真是你。我还以为……刚才眼花。”
司潮没说话,他又问:“回来做什么?待多久?”
“我收到村委寄的通知,”司潮指指外墙的“拆”字标记,“回来办手续,顺便收拾家里。”
“哦,”李遂了然,“拆迁签字,最近都在谈。”
按村里老规矩,这事自然轮不到司潮一个女儿做主。但她是唯一的孩子,郑延海又还在服刑,家里不剩别人,总得找人走个过场。
视线自然落到堂屋桌上的摄影器材,李遂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你在美国读电影硕士。”
司潮点头:“养父母……对我挺好的,这次也是想顺便拍个纪录片当毕业作品,怎么,需要报备吗?”
李遂笑了。
“不用报备。现在要搞旅游开发,正需要多多宣传。不过……有机会的话,我能不能审核下内容?”
司潮也笑,终是少几分防备刻意,多几分感慨。片刻后,她敛笑道:“还要多谢当初远舟阿姨的照顾,等我忙完找机会去看她。”
林远舟是李遂的母亲,也是当年经手司潮父母案的民警。出事时司潮才十岁,家里没有其他亲戚,又顶着晦气的名声没人管,是她帮忙照顾过一段时间,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得亲自送去千宁福利院。
提到母亲,李遂似乎有些黯然,没再多说。
“我还有工作,先这样,”他摆摆手,“台风马上登陆,这几天没事别出门。”
李遂走后,司潮睡意尽被驱散,彻底清醒。
他是办案民警,不好再打听更多案情,但她亲眼见梁通是在院里烧香,怎么会一氧化碳中毒而死?还偏偏就死在自己回乡当晚,多少有些蹊跷。
长汐村自古就有人居住,尤以林氏一族为主。跟郑延海一样,船夫梁是外乡人,所以都住在村东,不跟林氏一起混居。
他一辈子无妻无子女,攒下这座一进三开间的小院,是长汐村东边的最后一户,右侧靠着崎岖的山石和悬崖,平时没人去。
所以如果昨夜有人去找过他,必然要经过司潮家门口。诡异的是,她睡得不算熟,却的确并未听见什么动静。
司潮没再想,草草吃过些面包当早餐,从登山包夹层里取出两封看上去差不多的越洋邮件。她将其中一封印有村委公章的信收进随身挎包,另一封藏回夹层,起身准备去村委。
刚打开前门,她猛地瞧见不远处伫立着一个单薄佝偻的人影。
晨雾还未完全散尽,今天自然也没有阳光。晦暗不明的天色中,对方正站在司潮家门口的路边,侧身望着船夫梁家的方向,如同一尊身姿怪异的塑像。
他家院门紧闭,警车也已撤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司潮定定心神,走过去,喊道:“凤姨,你在这里做什么?”
名为凤姨的女人其实才刚四十出头,比司文澜还小两岁,乱蓬蓬的头发却已有雪丝。她穿短衣短裤,肥大的裤腿在干瘦的小腿处晃荡,头颈正神经质地微微抽搐着,双眼死盯着梁通家院门,嘴里喃喃着什么。
司潮凑过去细听,只依稀听得几个词:“海妃娘娘显灵……彼个死万遍……恶事做尽……歹狗!”
闽越方言本就遗古,多的是恶毒的骂人词汇,她一连串词蹦得利落猛烈,竟恍若真跟梁通有深仇大恨似的。
司潮又小心地喊:“凤姨?”
章迎凤一点点地搬动目光看向她,眼里雾蒙蒙的,像有云翳糊在头前,神情却全是畏惧与戒备。
于是司潮终于乍然想起来——凤姨早不叫凤姨,是“疯姨”。早在她七八岁时便听说,凤姨的丈夫林远桥跟人下南洋,一开始还有侨信寄一点钱来,很快音讯全无,生死不知,留下孤儿寡母上有老下有小,距今已有小二十年。
难道……她是恨梁通的船渡走了一去不回的丈夫,害她成寡妇精神失常?
司潮若有所思,抬头四处张望,心中猜想被证实。长汐屿离陆地太远,海底电缆铺设不方便,即便是2017年的现在,用电也全靠太阳能,路灯更没几盏,都在苟延残喘等景区开发一并翻新。
自然也是不会有监控的。
见唤她半天没反应,司潮正要走,却听疯姨眼珠子一转,似乎才瞧见有旁人,随即阴森地连连大笑,恶狠狠盯着她,嘴里念念有词。
司潮记起童年时她曾拿菜刀砍人,不由下意识离远些。
走出去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依稀意识到,疯姨说的似乎是:“滚开……走!”
剩下的就是些“都要死”之类的话,更多的,已经听不明。
一夜过去,海风比昨夜来得更烈,浪潮不断冲涌岸边的礁石,甚至偶尔偷袭上村道路面,溅人一身,留下坑洼的水渍。
司潮顶风艰难独行,也没再回头看。
经过昨天渡轮停靠的码头,再向西走一段路,才到村委会。长汐村以林氏为主,村长自然也姓林,叫林宜纲,因为人公允,辈分也高,在村里颇有威望。
郑延海初来长汐屿时,就曾经受过他照拂,此后互相交好,幼时司潮也叫他一声阿公。
村委会说是办公点,实则只是派出所隔壁的一幢附属建筑,都是两层红砖厝,九十年代才建的,在长汐村已算很新。
此时大院铁门敞着,司潮进去也没见人,便往楼上走,正见有人下来。
“请问您找谁?”来人二十来岁,文质彬彬,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打理得精致清爽,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在古旧破败的长汐村,过于洋气崭新的他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司潮一扬手中的通知:“村长在吗?我来处理拆迁的事。”
来人上下打量她几眼,倏地笑道:“是郑宁潮吗?好多年没见,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是林嘉宸啊,你小学同学,现在是大学生村官,”见司潮皱眉,他自来熟地下来接引,“阿公在办公室呢,我带你去。”
司潮点点头,礼貌而疏离。村里姓林的大多沾亲带故,祖上都是一家,林嘉宸的爷爷跟林宜纲是亲兄弟,自然也叫得亲热。
村长林宜纲似乎正在跟谁说话,司潮走到门边,林嘉宸适时闭嘴,向她打个手势示意稍等。
“总之签字的事还是要尽快推进,我也是被催得急呀,”零星的对话从屋里传来,“都是一家人,全都仰赖阿公……”
林宜纲连连称是,不多时送人出来,司潮侧身相让,见是一位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的年轻人。
“放宽心吧,大家都盼着村里好哇!”村长笑着将人送走。
林宜纲没注意到走廊有人,打转身时,脸色立即往下掉。林嘉宸轻轻咳嗽一声,他才抬眼,睨见司潮,先是一愣,而后面上才复堆上笑。
“阿潮,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司潮点点头,跟他进屋:“阿公。”
她取出那份盖有公戳的拆迁通知,抬头盯着林宜纲:“我一收到信,就买了最快的机票。”
十五年不见,林宜纲比记忆中苍老太多。他大约还有几年才退休,却鬓发已全白,黑黄的脸上沟壑纵横,写满疲惫和操劳。
司潮故意将重音放在“信”上,林宜纲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娴熟地接水烧开,烫洗茶具。闽越人自古喜茶,无论办公还是居家,一套设备齐全的茶桌必不可少。不过在多年来贫瘠困苦的长汐屿,村委这套红木根雕的茶桌似乎过于奢华了些。
“我来吧,阿公。”林嘉宸殷勤接手。
“听说你这些年都在美国。过得挺好吧?”林宜纲抬头看向司潮,目光平和,跟小时候差不多。
听见这话,林嘉宸分茶的手不由一滞,才将瓷杯递给两人。
司潮点头:“挺好的。虽然一开始语言不通,但养父母很照顾我。”
“那就好……阿妹也算是苦尽甘来啦……”林宜纲笑着,露出些许感慨的神色,“你这次回来……不去看看你阿爸?”
司潮笑笑,没直接回答。她确实计划去。但并不是为看望。
闲话扯半天,她又绕回话头:“拆迁手续需要多长时间办好呢?”
林嘉宸试图答腔,林宜纲一眼看过来,他赶紧咽下。
“手续不着急办,”村长笑呵呵道,“景区规划刚落实,还得一户户去谈呢。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也要收拾收拾家里,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不然到时候机器不长眼睛,一拆就都没啦,可惜。”
“就是,”林嘉宸半开玩笑地附和,“你拿着美国绿卡,这点拆迁款算什么呀。何况马上台风要来,下午村委就得关,手续一时半会也办不成。”
见没什么推进,司潮知道也没必要再尬聊,便起身告辞。
从前她还小,很多人情世故并没有概念。这回试探林宜纲的态度,不但没能解惑,心中的疑窦却反而愈发滋长。
怀揣一肚子问号的司潮离开村委,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来,似在喊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