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岛实录[悬疑]》 第1章 Chapter001.暴雨将至 《诡岛实录》 文/林陌桑 2017年6月26日下午5点半,距离今年第1号台风“安妮”登陆只剩24小时。 渡轮上乘客不多,司潮独自坐在靠窗位置,抬起手腕看看表,脸上没什么表情。 长汐屿是一座位于东海上的孤岛,与陆上通航不便,距最近的千宁县城也需船行三小时,几乎与世隔绝。因台风将至,下午6点后就要停航,司潮乘坐的渡轮是最后一趟。 此时距离渡轮抵达长汐屿,还有不到20分钟。 司潮原本不是她的名字。 她出生于七月初七,属天煞孤星格,命太硬,克父母。 ——以前在长汐屿,阿公阿婆们都这么说。 最初她还在娘胎里时,母亲司文澜就曾从后山上摔下来,早产大出血,阿婆们都说孩子要保不住,可她却奇迹般地安然无恙。 有惊无险长到七岁,她又独自一人去西边沙滩玩耍,遇到离岸流,眼看已被卷入浪中,幸亏及时被路人发现,拼命救下。 两次大难不死,这阿妹命硬的传言就此蔓延开来。 而她十岁时,所谓的天煞孤星格竟然也真的应验。 旁人都说,她父亲郑延海发现司文澜跟一个小白脸外乡人偷偷私奔,三人拉扯之下,奸夫淫|妇失足坠海。 一夜之间,司潮母亲身死,父亲锒铛入狱,她家破人亡,从此沦为孤儿。 一声汽笛乍响,司潮猛地回过神来。她不自觉深吸一口气,从海底深处翻涌上来的咸湿腥味瞬间攻入鼻腔,剧烈的冲击力犹如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这是记忆中独属于长汐屿的气息。潮湿,晦暗,腥臭,像极某种生物尸体破败腐烂的味道。 船身微微一震,少顷,有人探进头来,操着蹩脚的普通话:“下船了!” 司潮闻言站起身来。将落未落的夕阳自陆地方向漫射而来,晚霞呈现绮丽的放射状光芒,海面浮凸出一道金羽跳跃的通路,波峰浪谷仿佛文人水墨群峦画,层叠密布,争涌迭起。 向阳面光芒万丈,逆光处却深暗难测。 司潮拉过身旁座位上的登山包肩带,弯腰负起,动作小心翼翼。防水牛津尼龙面料鼓鼓囊囊,臃肿硕大,像某种吸附在船底的巨型藤壶,甚是扎眼。 去长汐屿的乘客本就稀少,大多是本地村民,她沉默地走过船舱通道,仿若没听见身边惊起的窃窃私语。 “是她……?” “她回来做什么?” “海妃娘娘保佑……可别再害人啊……” 渡轮稳稳停靠,司潮一步跨到岸上,没有理会工作人员伸来的手。 那可不是友善的帮助。她心知肚明。 对方不由有些尴尬,转而弯腰整理船侧盘踞的缆绳,却仍扭着头,上下打量她。 那眼神她很熟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恶意和觊觎,无处不在的一种窥视。在长汐屿,男人都用这种眼神看女人,尤其是现在岛上已不多见的,年轻女人。 船夫五十出头,所剩不多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因长年行船,皮肤晒得黝黑发亮。 他看着看着,很快一愣,不确定地问:“……郑宁潮?” 司潮当然也认得他。梁通,当地人都叫船夫梁,一辈子只会开船,十五年前是木舟,现在是渡轮。 何况他们曾是邻居,两家之间只隔一条不到一米的窄巷。 司潮没有反应,径直向栈桥外走。 那不是她的名字。过去的郑宁潮已经死在十五年前那个夜里。 船夫梁觉得被驳面子,恨恨地将嘴边烟头甩进海里,背过身去,用方言低声咒骂:“克死爸妈的野孩子,装筋箍,看着就晦气……” “和她阿妈一样,贱人生的贱种……” 已经快走出栈桥的司潮猛地停住脚步。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沉重的登山包,一言不发,轻手轻脚绕回埋头干活的船夫背后。 船夫梁仍在喋喋连骂,后面下船的乘客瞧见,只微笑等着看戏,没人提醒。 司潮上身后仰,肌肉发力,抬腿一脚猛踹上对方的腰。 一声惊叫乍起,船夫梁直直扑进几米开外的海里,猝不及防呛了几口腥咸的水。 “嘴巴不干净,就给我好好洗洗。”司潮低头,用方言警告道。 船夫梁狼狈地扑腾转身,呸呸吐出几口咸浊的海水,张嘴就要大骂。始作俑者却已经走远,只余还在下船的乘客哄堂大笑。 司潮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孩。成年人从不内耗,有仇当场就报。 她若无其事上岸,微微扬起嘴角,想着十五年不说方言,多少有点生涩,不然杀伤力还得加倍。 重新背起登山包,司潮抬头望向这方出生长大的渔村。 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时间和海潮的冲刷,几乎没什么人为的变化。 长汐屿是典型的海山岛,西依东海,东临太平洋。跟闵越其他地方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形类似,岛上绝大部分是嶙峋的山石,只给长汐村留下港口边狭长的一道平地。 横亘在司潮眼前的就是唯一的村道,东西走向,还是旧时的石板路,中央的石板早已破碎风化,露出底下斑驳的沙土。 村道一侧,背山面海处错落分布着一些石厝,多以平房和二层小楼为主,仍是上世纪留下的老建筑。 海边风大,当地人只能就地取材,用火山岩和花岗岩叠砌咬合筑墙,屋顶盖瓦,弓瓦上再压排石以防风。如今因临近拆迁,有些石厝的门窗已卸下,仿佛陈年朽旧的尸骨群,张着空洞的眼窝和口嘴。赭灰色外墙颓圮不堪,硕大的朱红“拆”字标记正如死囚脸上的刺黥,触目惊心。 司潮踏上村道,身后犹自传来船夫梁的骂骂咧咧。 长汐屿耕地稀少,当地人多以打渔为生,水性自然绝佳,他倒不至于出什么事。 ——水性不好的,都死得早。 村道上有几个渔民路过,瞧见司潮,一个个眼神也像见了鬼。她没有理会,一路只顾向东走。 因提前收到台风警报,出海的渔船都已紧急回港避险,密密麻麻停靠在栈桥两侧,仿佛整齐排列的钢铁坟茔。 夕阳犹悬在西边海平面上垂死挣扎,将长汐屿的山廓和石厝都染上昏绯的光晕,像蒙上一层淡淡的血色。 而另一侧的东南方向,黑云压坠半边海面,被风撕成碎裂的渔网,层层叠叠向这座孤岛罩来,既昭示着正在逼近的热带气旋,又仿佛舞台的大幕悬落,静待开场。 暴雨将至,宜早归家。 司潮早已没有家。记忆中称之为“家”的老宅,如今只是长汐村东侧一幢孤零零的石头厝,墙上也已画好“拆”字标记。她找出钥匙开门,老式的木门锁虽然还能开,却关不上。 住在海边,什么东西都坏得快。她倒也不意外,将背后沉硕的登山包小心翼翼放到地上,扯开拉链。 睡袋,工具箱,干粮,饮用水,手电筒,剩下的全是微单、DV、云台等各色摄影器材。 幸好早有准备,她先取出工具箱,三两下利落换好前后门的新锁。 毕竟以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不保证自己的安全可不行。 她父亲郑延海是外乡人,流落到长汐屿才算有落脚处,盖出这幢一进两开间的石厝。自十五年前司潮离开后,房子再未住人,处处弥漫着老旧的陈腐霉味。 她四面开窗通风,拎木桶出门打水,准备先凑合睡一晚。 闽越多敬神,家家户户门前院内都有神龛,供奉着海妃娘娘和一应陪祀,一日三餐饭前都要上香敬拜。此时天光一点点沉没,炊烟和着敬神的香烟袅袅升空,金纸燃烧的灰烬散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如同大雾缭绕整座孤岛。 长汐屿饮食用水全靠地下淡水,村东西各有一口井。挑水回来时,司潮路过船夫梁家,被涌出的滚滚烟雾呛到,不由多看一眼。 院门关得不紧,梁通在石板地上向北伏地跪拜,姿态虔诚,口中念念有词。她心觉荒谬,摇头无声冷笑,挑水走开。 入夜开始起风涨潮,白垩色的浪沫冲刷着村道外的堤岸,却发出噼里啪啦的击石声。 司潮走在路上听见声音,探头下望,忙取下便携式DV,开机拍摄。原来浪潮里不只有海水,而是裹着密密麻麻的死鱼,翻起的银白肚腹反射着诡异的光。有些求生的鱼拼命涌到岸上,仍在蹦跳挣扎,不多时便声息全无。 长汐屿地处东海,每次台风来袭前总有种种异象征兆,渔民都谓之不祥。然而十五年过去,气象预报技术已能提前预警,总归不会像从前那样死人。 司潮拍好一段素材,回到家,将堂屋大致收拾干净,从登山包里取出上船前买好的干粮。端午才过不久,烧肉粽倒也算应季,却远不如记忆中阿妈做得香糯。 老宅的其他房间暂时顾不上管,她收拾妥当,直接在堂屋地上铺好带来的睡袋,倒头便睡。 可她睡得不算安稳。 许是旧宅有太多过去的幽影,又或许就像老人说的风水不好,才坐过十几个小时的越洋航班,她明明疲倦得很,却仍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不过她倒也早已习惯。 尽管没有亲眼看见,尽管后来的日子还算安宁,但每每做梦,总是逃不过十五年前的那一幕。 夏季天亮得早,凌晨五点,天色已熹微。 司潮终于得以逃离噩梦的纠缠,却是被外面的聒噪吵醒的。 有人大声叫嚷,有人低低哀泣,其中还夹杂着刺耳的警笛声,跟当年如出一辙。透过微开的窗,红蓝两色车灯映在堂屋的墙上,仿佛幼时过年游神的花灯。 有一瞬间,司潮不受控制地全身发抖,恍惚以为自己陷入梦中梦。 她拍拍脸,强迫自己清醒,挣扎着爬起来开前门。不远处,船夫梁家门口停着一辆警车,人影进进出出,繁杂散乱。 她很快意识到,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船夫梁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001.暴雨将至 第2章 Chapter002.善恶有报 司潮不想节外生枝。她反应很快,立即关门,重新回去躺下。 然而没一分钟,前门就被人敲响。 老旧的木门没有猫眼,她只得从工具箱里拎出一把锤子,凑到门背后:“谁啊?” “警察。”对方用方言平静回答。 声音有几分耳熟。 司潮开门。年轻男人穿着警服,站在迷蒙的晨雾里,没有戴警帽,头发乱糟糟的,显然也是匆忙赶来。 十五年不见,司潮盯着想半天,才记起来这是李遂。 比起当初清瘦的少年,他如今高大壮实许多,身姿挺拔,眼神清亮灼然,鼻梁轮廓优越而凌厉,举止有种无言的压迫感。 “郑宁潮?”李遂低头看着她,有些意外。 没等司潮回答,他转头看一眼船夫梁家的方向,似乎是在判断距离。取过胳膊下夹的黑色笔记本,他又清清嗓子,正色改普通话问:“你昨晚在家里,有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响动吗?” 司潮摇头:“没有。” “出什么事啦?”她问得很自然。 李遂没多说:“梁通意外去世,初步判断是一氧化碳中毒。” “你哪天回来的?” “昨天。” 李遂边问边记:“那应该见过他吧?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司潮想想:“晚饭时分,我挑水路过,见他在院里拜神。” “在院里?”李遂的眉头微皱,“你确定?” 司潮笃定点头,随即睨见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顿,在纸上打了个圈强调。 “我见他家香烟滚滚,才会去好奇瞄一眼的。” “烧这么多纸啊……”李遂不由自顾自沉吟道。 又问几句话,确定她给不出其他有用信息,李遂转手递给她笔记本:“按照流程,也给我签个字吧,联系方式也留一下。” “长汐屿派出所”的抬头下,几行清隽飞逸的字记录着刚才的对话。 人长大后,字迹却好像跟年少时不会差太多。司潮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在下方签上姓名电话,递还给他。 “司潮,”李遂抬眼看她,“你改名字了?” 她点头:“嗯。” 李遂收起笔记本,严肃紧绷的神色稍松些,眼中露出几许熟络的笑意。 “屋里的真是你。我还以为……刚才眼花。” 司潮没说话,他又问:“回来做什么?待多久?” “我收到村委寄的通知,”司潮指指外墙的“拆”字标记,“回来办手续,顺便收拾家里。” “哦,”李遂了然,“拆迁签字,最近都在谈。” 按村里老规矩,这事自然轮不到司潮一个女儿做主。但她是唯一的孩子,郑延海又还在服刑,家里不剩别人,总得找人走个过场。 视线自然落到堂屋桌上的摄影器材,李遂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你在美国读电影硕士。” 司潮点头:“养父母……对我挺好的,这次也是想顺便拍个纪录片当毕业作品,怎么,需要报备吗?” 李遂笑了。 “不用报备。现在要搞旅游开发,正需要多多宣传。不过……有机会的话,我能不能审核下内容?” 司潮也笑,终是少几分防备刻意,多几分感慨。片刻后,她敛笑道:“还要多谢当初远舟阿姨的照顾,等我忙完找机会去看她。” 林远舟是李遂的母亲,也是当年经手司潮父母案的民警。出事时司潮才十岁,家里没有其他亲戚,又顶着晦气的名声没人管,是她帮忙照顾过一段时间,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得亲自送去千宁福利院。 提到母亲,李遂似乎有些黯然,没再多说。 “我还有工作,先这样,”他摆摆手,“台风马上登陆,这几天没事别出门。” 李遂走后,司潮睡意尽被驱散,彻底清醒。 他是办案民警,不好再打听更多案情,但她亲眼见梁通是在院里烧香,怎么会一氧化碳中毒而死?还偏偏就死在自己回乡当晚,多少有些蹊跷。 长汐村自古就有人居住,尤以林氏一族为主。跟郑延海一样,船夫梁是外乡人,所以都住在村东,不跟林氏一起混居。 他一辈子无妻无子女,攒下这座一进三开间的小院,是长汐村东边的最后一户,右侧靠着崎岖的山石和悬崖,平时没人去。 所以如果昨夜有人去找过他,必然要经过司潮家门口。诡异的是,她睡得不算熟,却的确并未听见什么动静。 司潮没再想,草草吃过些面包当早餐,从登山包夹层里取出两封看上去差不多的越洋邮件。她将其中一封印有村委公章的信收进随身挎包,另一封藏回夹层,起身准备去村委。 刚打开前门,她猛地瞧见不远处伫立着一个单薄佝偻的人影。 晨雾还未完全散尽,今天自然也没有阳光。晦暗不明的天色中,对方正站在司潮家门口的路边,侧身望着船夫梁家的方向,如同一尊身姿怪异的塑像。 他家院门紧闭,警车也已撤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司潮定定心神,走过去,喊道:“凤姨,你在这里做什么?” 名为凤姨的女人其实才刚四十出头,比司文澜还小两岁,乱蓬蓬的头发却已有雪丝。她穿短衣短裤,肥大的裤腿在干瘦的小腿处晃荡,头颈正神经质地微微抽搐着,双眼死盯着梁通家院门,嘴里喃喃着什么。 司潮凑过去细听,只依稀听得几个词:“海妃娘娘显灵……彼个死万遍……恶事做尽……歹狗!” 闽越方言本就遗古,多的是恶毒的骂人词汇,她一连串词蹦得利落猛烈,竟恍若真跟梁通有深仇大恨似的。 司潮又小心地喊:“凤姨?” 章迎凤一点点地搬动目光看向她,眼里雾蒙蒙的,像有云翳糊在头前,神情却全是畏惧与戒备。 于是司潮终于乍然想起来——凤姨早不叫凤姨,是“疯姨”。早在她七八岁时便听说,凤姨的丈夫林远桥跟人下南洋,一开始还有侨信寄一点钱来,很快音讯全无,生死不知,留下孤儿寡母上有老下有小,距今已有小二十年。 难道……她是恨梁通的船渡走了一去不回的丈夫,害她成寡妇精神失常? 司潮若有所思,抬头四处张望,心中猜想被证实。长汐屿离陆地太远,海底电缆铺设不方便,即便是2017年的现在,用电也全靠太阳能,路灯更没几盏,都在苟延残喘等景区开发一并翻新。 自然也是不会有监控的。 见唤她半天没反应,司潮正要走,却听疯姨眼珠子一转,似乎才瞧见有旁人,随即阴森地连连大笑,恶狠狠盯着她,嘴里念念有词。 司潮记起童年时她曾拿菜刀砍人,不由下意识离远些。 走出去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依稀意识到,疯姨说的似乎是:“滚开……走!” 剩下的就是些“都要死”之类的话,更多的,已经听不明。 一夜过去,海风比昨夜来得更烈,浪潮不断冲涌岸边的礁石,甚至偶尔偷袭上村道路面,溅人一身,留下坑洼的水渍。 司潮顶风艰难独行,也没再回头看。 经过昨天渡轮停靠的码头,再向西走一段路,才到村委会。长汐村以林氏为主,村长自然也姓林,叫林宜纲,因为人公允,辈分也高,在村里颇有威望。 郑延海初来长汐屿时,就曾经受过他照拂,此后互相交好,幼时司潮也叫他一声阿公。 村委会说是办公点,实则只是派出所隔壁的一幢附属建筑,都是两层红砖厝,九十年代才建的,在长汐村已算很新。 此时大院铁门敞着,司潮进去也没见人,便往楼上走,正见有人下来。 “请问您找谁?”来人二十来岁,文质彬彬,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打理得精致清爽,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在古旧破败的长汐村,过于洋气崭新的他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司潮一扬手中的通知:“村长在吗?我来处理拆迁的事。” 来人上下打量她几眼,倏地笑道:“是郑宁潮吗?好多年没见,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是林嘉宸啊,你小学同学,现在是大学生村官,”见司潮皱眉,他自来熟地下来接引,“阿公在办公室呢,我带你去。” 司潮点点头,礼貌而疏离。村里姓林的大多沾亲带故,祖上都是一家,林嘉宸的爷爷跟林宜纲是亲兄弟,自然也叫得亲热。 村长林宜纲似乎正在跟谁说话,司潮走到门边,林嘉宸适时闭嘴,向她打个手势示意稍等。 “总之签字的事还是要尽快推进,我也是被催得急呀,”零星的对话从屋里传来,“都是一家人,全都仰赖阿公……” 林宜纲连连称是,不多时送人出来,司潮侧身相让,见是一位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的年轻人。 “放宽心吧,大家都盼着村里好哇!”村长笑着将人送走。 林宜纲没注意到走廊有人,打转身时,脸色立即往下掉。林嘉宸轻轻咳嗽一声,他才抬眼,睨见司潮,先是一愣,而后面上才复堆上笑。 “阿潮,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司潮点点头,跟他进屋:“阿公。” 她取出那份盖有公戳的拆迁通知,抬头盯着林宜纲:“我一收到信,就买了最快的机票。” 十五年不见,林宜纲比记忆中苍老太多。他大约还有几年才退休,却鬓发已全白,黑黄的脸上沟壑纵横,写满疲惫和操劳。 司潮故意将重音放在“信”上,林宜纲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娴熟地接水烧开,烫洗茶具。闽越人自古喜茶,无论办公还是居家,一套设备齐全的茶桌必不可少。不过在多年来贫瘠困苦的长汐屿,村委这套红木根雕的茶桌似乎过于奢华了些。 “我来吧,阿公。”林嘉宸殷勤接手。 “听说你这些年都在美国。过得挺好吧?”林宜纲抬头看向司潮,目光平和,跟小时候差不多。 听见这话,林嘉宸分茶的手不由一滞,才将瓷杯递给两人。 司潮点头:“挺好的。虽然一开始语言不通,但养父母很照顾我。” “那就好……阿妹也算是苦尽甘来啦……”林宜纲笑着,露出些许感慨的神色,“你这次回来……不去看看你阿爸?” 司潮笑笑,没直接回答。她确实计划去。但并不是为看望。 闲话扯半天,她又绕回话头:“拆迁手续需要多长时间办好呢?” 林嘉宸试图答腔,林宜纲一眼看过来,他赶紧咽下。 “手续不着急办,”村长笑呵呵道,“景区规划刚落实,还得一户户去谈呢。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也要收拾收拾家里,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不然到时候机器不长眼睛,一拆就都没啦,可惜。” “就是,”林嘉宸半开玩笑地附和,“你拿着美国绿卡,这点拆迁款算什么呀。何况马上台风要来,下午村委就得关,手续一时半会也办不成。” 见没什么推进,司潮知道也没必要再尬聊,便起身告辞。 从前她还小,很多人情世故并没有概念。这回试探林宜纲的态度,不但没能解惑,心中的疑窦却反而愈发滋长。 怀揣一肚子问号的司潮离开村委,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来,似在喊她的名字。 第3章 Chapter003.陈年旧照 司潮在院门外回头,见林嘉宸不紧不慢地追上来,露出一个热络的笑。 “刚才阿公在,没来得及多聊聊,”他不着痕迹地瞟一眼司潮的手,“老同学现在在哪里高就?” 她手上空空荡荡,没戴任何饰物。 司潮笑笑:“我还在读书呢。” 林嘉宸挑眉,有些意外:“研究生?博士?” “研究生。” “哪个学校?” “南加大。” “还行,”林嘉宸看上去很满意,“挺厉害的。小时候就你成绩最好,我怎么努力也赶不上……” 他话锋一转:“不过嘛,女孩子到高中就容易后劲不足。幸亏你被收养去美国……” 司潮左右望望,没找到从前熟悉的教学楼,便打断他:“长汐小学还在吗?” 林嘉宸微愣,转而又笑:“现在岛上哪还有小孩啊……我想想……哦,我考上南安大学的前两年,小学就撤了。” 南安大学是省属211,南安省最好的学校。换做旁人听到这所学校的名头,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上半天。 林嘉宸微微扬起下巴,已经熟络地备好谦辞,等上几秒,却只听司潮嗯一声:“也是。有出息的年轻人和小孩都想尽办法出去,没出息,至少也会有志气。” 这话可以说是很不中听。林嘉宸没收到预想的恭维和景仰,反而耳根有点发烫。 司潮成功把天聊死,准备转身回家,忽听隔壁有车启动的声音,林嘉宸连忙张开手臂靠近,示意她往旁边让。 幸好司潮退得快。 “你这是要直接回家?”林嘉宸重新起话题。 司潮架势要走:“这不是阿公说的么,趁台风还没来,我得回家收拾收拾。” “我跟你一起去吧,”林嘉宸提议,“老宅年久失修,你一个女孩子,肯定有很多不方便的。村委马上要关,我下午也没事。” 他想想,又说:“何况,你隔壁船夫梁昨天才出事,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会害怕吧?” 司潮正要拒绝,那车恰好开过来,停在两人面前。 李遂摇下车窗,探出头:“马上台风过境,今天风大,你们别在露天站着,不安全。” 司潮不易觉察地舒一口气:“我正要回家。” “我也要再回现场,”李遂开副驾的门,“捎你一程?” 他开的是警车,后座用来押犯人,林嘉宸自然不能再跟,只得悻悻告别。 坐上副驾,司潮感激道:“谢谢你。”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 李遂笑笑,启动警车走人:“举手之劳而已。” 林嘉宸站在原地,警车绝尘而去,车屁股扬他一身灰。他若有所思地一扶眼镜,转头回村委,打算再好好套套阿公的话。 长汐村是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对行车并不友好,颠得慌。两人一时都没开口,司潮默默系上安全带。李遂听见声音,悄然缓点刹车,降下速度。 海风来得猛烈,却反而比昨天更闷热些,像一支大号电吹风孜孜不倦地吹炙车身。灰蒙蒙的车窗外,古旧的长汐村一砖一瓦缓慢闪过,仿佛不断涌后的时间。 司潮漫不经心看着,忽地坐直,跟着扭过头去:“咦……小卖部竟然还在?” 李遂瞟一眼,点头:“是啊。虽然小学没了,村里人总还要买东西,偶尔还有些背包客来,也住他家。” 从司潮读过的长汐小学沿村道向东走约五十米,就会看到小卖部挑出的招牌。它没有店名,仅在布幡上写着一个毛笔书就的“叶”字。 说是小卖部,实际也是杂货店和茶水铺,甚至有时也兼做民宿,由于临近小学,又有很多当地没有的零食、贴画等小玩意,以前是学生的最爱。他家卖的东西虽然比岛外贵,但考虑到运输不便,价钱还算公道。 不过司潮从前对商店老板的印象并不深。因为她没有零花钱,去店里不是只能光看,就是帮母亲跑腿买点生活必需品,跟老板打过的交道寥寥无几。 李遂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发问:“林嘉宸找你做什么?” 这问题很突兀。司潮一顿:“打听近况,闲聊。” 她蓦地想起,林嘉宸倒是小卖部的常客。他家境虽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但父母宠得很,给钱大方,硬生生给吃成个小胖子。 小时候虽然胖,还算娇憨可爱,长大后人模人样,却反而惹人厌。 “哦。”李遂没做评价。 长汐村并不大,眼看旧宅从村道尽头渐渐显出轮廓来,司潮犹豫片刻,问道:“船夫梁……真是意外吗?” 李遂转头观察她脸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坦然地实话实说:“他毕竟是我邻居,我刚回来就出事,心里多少有点不踏实。你也知道,村里其他人……” 李遂皱眉,语气严肃:“管他们呢。下次谁再说过分的话,你告他造谣诽谤。” 司潮笑了。 车里稍静片刻,李遂踩下刹车。他轻叹一声,又说:“他是不是意外,我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民警说了不算,我也只是收集笔录和证据,等刑侦队来人确认。” 剩下的话,他没继续说。刑侦队远在县公安局,至少也得等台风过后恢复通航。 司潮抬头,发现自家旧宅已在眼前,没再继续打听。 眼角瞟到梁通家院门,她不由一诧:“他家不拆?” 赭灰院墙干干净净,没有拆迁的标记。 李遂若有所思,点点头:“是啊。想开发景区,现在的码头自然要扩建,但规划的范围只到你家为止。” 司潮没再多问,道谢下车,目送李遂远去。 不过他将车停在梁通家门口,却没进去,而是转身向后走。 此时已近晌午,天色比晨间反而又暗几分,后山的树被海风摇晃得簌簌作响。袅袅的炊烟和香纸灰烬甫飘在空中,便须臾散去,形不成昨夜的气候。 而在长汐村头顶,半山腰的林氏祠堂灯火通明,跟从前一样散着青烟,远看像着火一般。 梁通这事一出,阿公阿婆们必是要去日夜祈福消灾的。 司潮开门进屋,将装有拆迁通知的信放回登山包里,视线落到夹层,她看看窗外无人,不由微微一顿,伸手将另一封信取出来。 这两封越洋邮件,她几乎是前后脚同时收到的。拆迁通知大大方方盖着公章,信封和内页都是印刷字体,而另一封信却没有署名,地址栏是手写的英文,完全看不出来自何人。 信封很薄,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是母亲司文澜。 但诡异的是,那是司潮没有见过的模样。她打扮入时,长发乌黑,笑容意气风发,身后的校门写着“南安海洋大学”几个大字。 照片右下角有数码日期标记,是1990年9月5日。按照年龄推算,那是司文澜的18岁。 难道这是她的大学入学照? 然而在司潮的记忆里,司文澜只是一个困于厨房后院间的女人,为补贴家用,渔季时还要下海捞海货。她剪着不用打理的短发,操着梆硬的闽越方言,眼里毫无生气。 她甚至不识字。 无论是司潮眼中辛苦操劳的母亲,还是他人口中跟小白脸私奔的“**”,都跟照片上的青春少女迥然两人。 寄信者是谁?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有司文澜早年的照片?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比起老宅拆迁,这才是司潮一收到信就买机票赶回来的真正原因。 显然,在长汐村面临拆迁的节骨眼上,有些尘封多年的秘密,也将从海底被翻上来。 司潮一大早就去村委,不光为拆迁手续的事,也是想探探林宜纲的口风。村委要给她寄通知,林宜纲自然知道地址,但他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头不应该会写英文,何况从他的反应来看,他可能并不知道另一封信的存在。 所以林嘉宸现在是司潮的头号怀疑对象。 他是大学生村官,有机会接触到司潮的地址,又上过好大学,写点英文应该不成问题。 可这家伙满脑子想着攀高枝。总不会辛辛苦苦把她引回来,只为出卖自己的色相?哪来的自信…… 而且他是司潮的小学同学,当年出事时也只是个10岁的小胖子,他能知道什么秘密? 实在说不通。 司潮望望天色,决定出门,去司文澜的墓前看看。 司文澜就葬在她失足落海的悬崖附近,离老宅不远,过梁通家再向东走,沿小路上山便是。她被扣上“不检点”的大帽子,别说入长汐村的祖坟,连警察安排捞遗体都一无所获,只能在平时没人去的悬崖立一个衣冠冢。 山上风更大,司潮根本走不到崖边,身形就已摇摇欲坠,只得停住。 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孩子都会分辨水色。长汐屿西面地势平坦,多为松软的沙滩,海水是清淡的浅绿,而东边悬崖临太平洋,一眼望去蓝得发黑,平白令人心慌,唯恐避之不及。 在幼时阿公阿婆的讲古里,都说崖下藏着深渊巨蛟,能噬人魂魄,掉下去就尸骨无存。 关于司文澜坠海的真相,长汐村人众说纷纭。根据郑延海的供认,警察的说法是他因当场捉奸怒急攻心,推搡之下,司文澜和奸夫失足坠崖。因过失杀人,他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但村民们口中流传、或者说他们更愿意相信的是另一种说法。司文澜和奸夫意图私奔,被郑延海跟踪发现,劝说未果,两人竟相约跳崖,自杀殉情。为一个外面的“野男人”、“小白脸”,她情愿抛弃丈夫和年幼的女儿。 在这个更广为人知的版本里,郑延海不幸被绿,还含冤入狱,大好的人生被毁。他摇身一变,成为无辜的可怜人。 于是,司文澜在长汐村被人人唾骂,用各种难听的词汇羞辱她。连带着,年仅十岁的郑宁潮也被扣上克父母的不祥罪名。 骤然失去父母固然沉痛,众人的非议更如割肉的钝刀,是永无宁日的折辱。 人人对郑宁潮避之不及,不愿给十岁的孩子一碗水喝、一口饭吃,等办案民警林远舟回来走访时,她已经饿晕在老宅里。 看小女孩孤苦可怜,林远舟将她带回家照顾,但根据当时的规定,三个月后,还是只能送她去千宁福利院。 如果不是一年后那对美国夫妇的出现,司潮的一生也就能望到头。 她恨长汐屿,恨冷漠愚昧的村民,恨岛上的一草一木,恨吞噬她童年和人生的这片海。 如果不是这封寄到大洋彼岸的信刚好触及她深埋心底的疑虑,她不可能再回来。 司潮蹲在司文澜的墓前,徒手拔掉多年来丛生的野草。小小的石碑只有不到半米见方,也是十五年前她用幼嫩的手一点点凿出来的,表面和边缘凹凸不平,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司文澜之墓。 写的是名字,而没有“先妣”的前缀。 一个女人并不是生来就是母亲。在成为妈妈之前,司文澜曾拥有过怎样的人生? “妈妈……我还有机会知道吗?”司潮喃喃地问。 知道她怎样活过,也知道她到底怎么死的。 野草的根系顽强地扎入石土,仿佛附在人身上的吸血虫。司潮有点后悔没带工具,努力半天才除尽,再起身时,双腿已发麻。 她这才听见背后的风里,有很轻的脚步声。 李遂站在不远处,沉默地望着她,也没出声,不知道已经来多久。 他眼神复杂,一言不发。 “怎么了?”她诧异发问。 李遂沉默半晌,踌躇着,终于艰涩开口,嗓音微哑。 “郑……司潮,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Chapter003.陈年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