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略低头,重新打量林寄昭一眼。
她今天穿的是校服外套,袖口被她随手推到手肘处,手腕纤细,骨节分明。对话间她一直没有逃避目光,也没有多余动作,仿佛早就习惯了权威在眼前的逼视。
这不像是任悠所描述的“冲动、情绪化”的人。甚至,她比很多成年人更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你不信我。”斯镜予语气低缓下来,不再带冷意,而像是在做某种确认。
林寄昭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平稳:“不信任何不明立场的人。”
这句话让斯镜予眼底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不仅比他想象得更清醒,也更孤立。她像是习惯在寂静中独自衡量每一件事的利弊,而非等人施以援手。
他微顿一下,没有继续追问。
“你刚刚说我不能赌,可现在这个节点,你似乎正在押注。”他意味深长地说,“你选择请假,主动参与今天的会议,甚至愿意在这种状况下坚持留下来,不是吗?”
林寄昭不置可否,只轻声道:“那是我自己的事。”
她不是没想过被调查、被谈话,甚至是被针对。但这场战,她早就走到牌桌前,不会轻易退让。
斯镜予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化。
从原本的审视,变成了一种克制的打量。他甚至在心底泛起了一丝迟疑,像林寄昭这样的,真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吗?
“林寄昭。”他最后开口,语调收得极稳,“你以为我今天和你说这些,是来下判断的?”
林寄昭抿唇,不语。
斯镜予低低叹了一声,像是压住了什么:“我是在确认,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没再给她机会回应。
脚步声落在安静的走廊上,平稳有力。他没有再多看林寄昭一眼,像是对话结束了,又像是从一开始他就不准备给出答案。
走廊安静得过分。
斯镜予已经走出了两三步,身影被走廊尽头昏黄的灯光拉长,背影挺拔沉稳,像一道封住出口的影壁。
林寄昭没有犹豫太久。
她踩着鞋底轻响,追了几步上前,在距离他一臂远的地方停下。
“斯先生。”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
斯镜予停下脚步,没回头。
他像是已经知道她会追来,略顿几秒后才转过身来,眉眼带着几分淡漠,语气未变:“还有事?”
林寄昭仰头望着他,目光沉静,却不像刚才那么锋利。她沉默片刻,才道:
“谢谢你没有直接定性我。”
这不是示弱,也不是真正的感激,只是她清楚,在这种级别的背景面前,想维持对等——就要先承认对方有资格定性。
斯镜予转过头,看见她站在白瓷砖地面上,神情冷淡,却不失分寸。
她顿了顿,眼神却没有避让:“不管任悠是谁的什么人,她做的事,我都会还回去。一步不差。”
她没有解释,没有辩解,更不是在请求。
斯镜予没有立刻说话,像是在打量她眼中那种倦意和清醒交叠的微妙,一种将自己抽离出的姿态。
“你追上来,就为了说这句?”
他声音淡淡,像是在确认她的目的。
林寄昭点头。
“我不喜欢被误解,但也不会花太多时间解释。你在意就听,不在意,也无所谓。”
风吹过她衣摆,语气冷静到甚至听不出愤怒。
斯镜予没有立刻作声,只是看着她。半晌,他收回目光,淡声道:“如果你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就不必向任何人说明。”
说罢,他抬脚上了车,车门在一声轻响中合拢。
有点狂妄。
车内安静行驶,城市街景在车窗外缓慢流转。斯镜予手肘搭在车窗边,指尖微微屈起,像是习惯性敲了下窗边。
那女孩的眼神仍留在他脑海里。
他见过许多这样眼神的人。
她太年轻,背景太干净,甚至说得上是单薄。
可就是在那样一个年纪、那样一副清瘦的学生模样里,她说出的话,不卑不亢,不撒娇、不求援,也不试图迎合他。
“我都会还回去,一步不差。”
这句话在他脑中再次回响,冷静得像一把无声的刀。
斯镜予忽然睁开眼,微微偏头。
“查过她资料吗?”他问。
随行的工作人员一愣,小声回应:“嗯,昨天大致扫过一遍,普通家庭,父母住在安市。学习成绩一直靠前,性格……比较沉稳,不怎么与人交往。”
他没再说话,只微微“嗯”了一声,指腹摩挲着车窗边缘。
如果不是今天,她那句“斯先生是以什么身份在问我这些”突然抬头反问出来,他可能仍把林寄昭归在“普通但自律的优秀学生”一栏。
可现在
他看不太准她了。
斯镜予靠回座椅,微微皱眉,眸光沉了几分。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林寄昭她太知道该怎么藏锋,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太清楚什么东西不能碰。
像是一块被长期打磨、还没完全亮出来的石头。
他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眼远处逐渐淡出的校门,语气很轻:“北城区这种地方,出这样一学生……太干净了点。”
“太干净了点”,不是怀疑,而是某种不动声色的兴趣。
一个让他想看看,她到底想爬多高的人。
那场听证会过去几日后,林寄昭请假的第二周。
市教委大楼东侧一层,是临时设置的联合督导办公点。白墙、窄窗、几排等候椅。林寄昭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复印件,上面盖着“市重点联合项目名额调研”字样。她抬腕看了眼时间,又朝那扇半掩的门望了一眼,表情沉静得不像个学生。
门内隐约传来交谈声,时而低沉,时而停顿。
她不着痕迹地往旁边站了站,等着“巧合”撞上一场会后的某位督导。
门开时,她没有第一时间动。直到那道修长的身影走出,她才像终于注意到似的收起手中纸张,站定了一瞬。
“斯先生?”
斯镜予刚迈出门槛,动作一顿,视线落下时,眉微挑了一下。
“林寄昭?”
听证会上的女孩,在这陌生的政务楼走廊里出现,多少有些违和。但她穿着规整,发束得利落,神情一如那日,眼底藏着冷静而克制的光。
林寄昭将那张复印件递出,“我听说这个名额会交由联合督导小组评估,资料上有您的签名。我有几个问题,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
她语气不卑不亢,像在申请一场正常的咨询。
斯镜予接过资料看了一眼,手指一顿,眼神再次扫过她。那是一种极具判断力的目光,仿佛在权衡这个女孩的出现是否只是偶然。
“你是这个项目的候选人之一?”
“不是。”林寄昭声音平静,“但我希望成为。”
她站得笔直,不故作谦和,也不掩饰目的,反倒是一种从容。
斯镜予沉默片刻,将资料还给她,语气不动声色:“这种信息学校应该会第一时间告知候选人。”
林寄昭接过那张纸,面不改色道:“如果我的学校也愿意公平对待所有人,或许我现在不需要自己跑来找答案。”
这句话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早有准备的试探。
斯镜予瞥她一眼,那眼神带着深思,也第一次,认真地看这个女孩。不是看她说什么,而是她为什么知道、敢来、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那你希望我给你什么?”
“一个标准。”她回答得干脆,“既然是联合评估,我希望知道在督导小组的视角下,什么样的申请人能成为适合的候选人。”
斯镜予盯着她几秒,低声道:“标准会写在公文里,不会写在走廊上。”
“那我等公文。”
林寄昭语气不带挑衅,像是陈述一件注定发生的事。
斯镜予轻轻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在转身之前,停顿了一下:
“你请假这两周,不如用来准备一份自己满意的申请材料。不要浪费。”
他说完便离开,脚步稳重,语气不含情绪。
林寄昭看着他走远,手里握着那张纸,指节收紧一瞬,又慢慢松开。
林寄昭离开市教委大楼时,手里的资料被她重新压进文件袋里,细致到连折角都不肯有。她走得不急,目光在街口的便利店招牌上停了一瞬,才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出去。
【申请材料可以开始做了。】
她很清楚,自己还不是候选人名单上的人。市重点联合项目通常会将候选人名单压到最后一刻公布,而在那之前,所有资料的走向和印象,都会成为幕后博弈的一环。
她赌的是——在所有人都安于现状等待结果时,她先动一步,就会让某些人多看她一眼。
三天后,林寄昭再次出现在市教委办公楼。但这次,她没有贸然在走廊等人,而是拿着提前预约的文件资料,以“学生代表调研”的名义,出现在一场针对教育平衡资源的内部沟通环节。
她早查清了:联合督导组每周会与几个重点学区进行非正式沟通,形式像座谈会,实则是资料审核的前期接触。这类场合外人很难插足,但她从校外学生组织那边借了个临时身份,助理记录员。
她不是候选人,但她可以比候选人更早出现。
会议并不长,一桌人围坐,多数是各区学监和市教委的联络员,只有两个外派督导在场。
其中一个,正是斯镜予。
林寄昭坐在角落,安静做记录,姿态低到尘埃,但目光始终清醒。
她没有急着上前,也没主动说一句话,只在会议散场时,随着人群一起起身,稳稳地与斯镜予错身而过。
然后,在他走到电梯口前,像“临时反应过来似的快步走上前:
“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