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入鹏城,霓虹初照泪
2009年夏末的尾声,依然带着灼烧皮肉的闷热。K123次绿皮火车,这头跨越了大半个中国的钢铁巨兽,在一声悠长刺耳的汽笛和喷涌的白色蒸汽中,沉重地停靠在深圳火车站的月台。
“咣当——哧——!”
巨大的惯性让车厢里所有昏昏沉沉的身体都猛地前倾、摇晃。段青青瘦高的身子重重撞在前排硬邦邦的椅背上,肩胛骨的闷痛瞬间驱散了长途硬座带来的麻木。车厢门“哗啦”一声被粗暴拉开,如同打开了泄洪闸。一股混杂着汗酸、劣质烟草、泡面调料包、铁锈以及南方特有的、湿漉漉的闷热气息,如同滚烫粘稠的泥浆,猛地灌了进来,呛得她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腾。
“到了到了!深圳到了!”
“拿好行李!别挤!”
“让让!让让!赶时间啊!”
各种方言的呼喊、抱怨、催促声浪瞬间炸开,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嗡鸣。早已蓄势待发的人潮,像开闸的洪水,裹挟着五颜六色、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拉杆箱、塑料桶,以及一张张疲惫、焦灼、兴奋或麻木的脸,汹涌地向外奔流。段青青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卷入激流的石子,身不由己地被推搡着、挤压着,踉跄地跌下了车厢的踏板。
热。铺天盖地的热浪,带着海风湿咸的粘腻,瞬间将她裹紧,密不透风。汗水几乎在踏足站台水泥地的瞬间,就从额头、鬓角、后背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浸湿了她洗得发白的棉布T恤,紧紧贴在皮肤上。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肩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损起毛的帆布双肩包带子。这是她全部的家当:几件半新不旧的换洗衣裳,一本翻得卷了边的高中英语单词书,一小袋母亲硬塞进去的、已经有点压扁了的家乡烙饼。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她慌忙伸手去摸裤兜里那个贴身的小布包。
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糙的布料和空空如也的裤兜。
段青青的脸色瞬间煞白!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手忙脚乱地把两个裤兜都翻了出来,什么都没有!
表姐的地址!那个写着在龙岗区某电子厂详细地址和电话、承载着她唯一希望的小纸条!还有……她贴身藏着的、仅有的三百多块钱!全都不见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比周遭的热浪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冰凉。一定是刚才下车时太过拥挤混乱,被偷了!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连唯一的投靠方向也彻底丢失。巨大的无助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落榜的阴霾,如同湿透的棉袄,沉甸甸地压在心口。父亲得知成绩单时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母亲背过身去偷偷抹泪时耸动的肩膀,村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有意无意的叹息和“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的闲言碎语……那些本以为被抛在身后的画面,此刻伴随着这突如其来的绝境,化作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强装的镇定。巨大的羞耻感和绝望感,让她几乎想立刻买一张返程票,但钱被偷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仰起头,拼命想把那股汹涌而上的酸涩和泪水憋回去。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里哭!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立刻!马上!找到一份能管吃住的工作!
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被人潮裹挟着,茫然地走出了火车站。站前广场上,巨大的喧嚣扑面而来。震耳欲聋的汽车喇叭声、小贩的吆喝声、拉客住宿的揽客声……汇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噪音海洋。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车流如同永不停歇的洪流。
“靓女!住宿吗?十块钱一晚!有风扇!”一个皮肤黝黑、眼神精明的男人凑上来。
“坐车吗?去哪里?马上走!”另一个也围拢过来。
“□□!找工作!包进厂!当天安排!”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在她身上扫视,带着评估货物的意味。
段青青像受惊的小鹿,慌乱地摇头,紧紧抱着那个空瘪的背包,低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钻出他们的包围圈。十块钱一晚?她连一块钱都掏不出来了!
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瞬间淹没了脚踝、膝盖,直至胸口。她站在人潮汹涌的站前广场中央,烈日当空,却感觉自己是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囚徒。没有方向,没有依靠,没有钱,甚至没有一口水。喉咙干得冒烟,嘴唇开始起皮。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尽快找到工作!去哪里?她毫无头绪。只能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往前走,目光焦虑地扫视着街边每一个店铺的橱窗和电线杆,希望能看到“招工”的字样。繁华的主干道渐渐被甩在身后,她不知不觉拐进了一片相对陈旧的区域——典型的城中村边缘。
街道变得狭窄拥挤,两旁是密集的、外墙斑驳甚至裸露出红砖的“握手楼”,楼与楼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互相触碰。空气变得更加浑浊,弥漫着浓烈的油烟味、下水道隐约的酸腐味、还有劣质香水和汗液混合的、属于底层生活的复杂气息。路面坑洼不平,污水横流。垃圾桶堆得满满的,苍蝇嗡嗡乱飞。穿着廉价睡衣、趿拉着拖鞋的主妇在路边择菜;光着膀子、露出纹身的男人坐在小马扎上喝茶、打牌,粗声大气地吆喝着,眼神肆无忌惮地扫过路过的年轻女孩。
段青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后背绷得笔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带着明显不怀好意的。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朝她撞过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下流的调笑,带着浓烈的酒气。她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侧身躲开,几乎是贴着墙壁快步往前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四肢。
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一点点拖慢她的脚步。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眼前阵阵发黑。饥渴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最后一点力气。她靠在一根贴满各种“牛皮癣”广告(通下水道、□□、老军医、重金求子……)的电线杆上,大口喘着气,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狼狈地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如纸。
难道……真的要露宿街头了吗?或者……像那些站在昏暗发廊门口、眼神空洞的女人一样……这个可怕的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不!绝不!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视线模糊之际,目光无意中扫过电线杆上层层叠叠、花花绿绿的小广告。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冲击着她的视线。她的目光疲惫而麻木地掠过这些,忽然,一张相对“干净”些的打印纸吸引了她的注意。纸张还算新,贴在几层旧广告的上面,红色的标题很醒目:
**招工**
**蓝天酒吧**
**急招:服务员数名**
**要求:18-25岁,形象端正,吃苦耐劳。**
**待遇:底薪 提成 包吃住!**
**地址:华强北商业街后巷(好再来士多店旁)**
**电话:13XXXXXXXXX (张经理)**
“包吃住”!
这三个字,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段青青眼前的绝望!她的心脏猛地一抽,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一股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迟疑。她几乎是贪婪地将那张招工启事上的地址和电话默念了好几遍,牢牢刻在脑海里。
华强北商业街后巷……她刚才似乎就是从那个方向走过来的。那幽深复杂、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后巷,此刻在她眼中,成了唯一的生门。
她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然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支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按照记忆中模糊的方向,朝着那霓虹闪烁却又暗藏污浊的深处,跌跌撞撞地走去。
每走一步,脚下的路都仿佛变得更加粘稠。城市的喧嚣在她耳边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噪音,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那三个字——“包吃住”,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回响。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眼中只剩下那唯一的生路。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如同她即将踏入的命运,带着未知的滚烫与危险。
终于,在一个相对僻静的丁字路口转角处,混杂在各种发廊、小吃摊和廉价旅馆的招牌中,她看到了那块招牌。深蓝色的底板,用闪烁的白色灯管勾勒出略显扭曲的英文“BLUE SKY”,下方一行小字:“音乐·美酒·邂逅”。门口站着两个穿着黑色紧身背心、肌肉虬结的保安,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扫视着进出的人流,像两尊煞气腾腾的门神。
段青青停下脚步,感觉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刺痛。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灰尘的帆布鞋、洗得发白又被汗水浸透、勾勒出少女青涩曲线的T恤,还有磨得发白的牛仔裤。与周围那些衣着暴露、妆容精致、眼神带着风尘气的女人相比,她像个误入风月场的难民,格格不入到了极点。
巨大的落差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她没有退缩。口袋里空空如也,体力已经透支,回头的路同样是深渊。这扇门,是她眼前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哪怕门后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闯一闯!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逼迫自己镇定。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印。她挺直了因为长途跋涉和恐惧而几乎佝偻的脊背,努力忽略掉周围那些让她不适的目光,朝着那扇包裹着廉价黑色皮革、仿佛通往未知世界的厚重木门,一步一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走了过去。
走到保安面前,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因干渴而导致的嘶哑:
“你好……我……我看到招工启事,来应聘……服务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