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的石阶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李当归踏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古老符文时,凉意顺着脚底直窜上来。
湿透的单衣让他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座圆形祭坛中央立着九根石柱,每根上面都刻着雨云图案,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
"披上吧。"
一件干燥的蓑衣从身后递来。
李当归转身,看见云苓站在雨幕中。
她眉眼间有种历经风霜的沉静。
“你和阿朵是什么关系?”
李当归终于把自己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阿朵?”
云苓顿时愣住了。
“难道......你是说朵丽雅?”
李当归呼吸一滞。
朵丽雅——原来这才是阿朵真正的名字。
在白虎城百草堂,她从不提起自己的过去,只让大家都叫她"阿朵"。
"你知道她?"云苓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反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挂着的一个小皮囊,"她在白虎城...还活着?"
雨水顺着祭坛的沟壑流淌,在他们脚边汇成小小的漩涡。
远处部落的火把在雨中晕开成橘红色的光团,隐约能听见大祭司——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妇人——正在主持某种仪式。
"她在百草堂当学徒。"李当归轻声说,"医术很好,救了不少人。"
云苓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她真的在用那些...医术?"见李当归点头,她松开手,仰头让雨水打在脸上,"师父说得没错,她终究选择了那条路..."
李当归这才知道,朵丽雅奉命潜入白虎城探查情报,为俱卢族的进攻做准备。
雨师一脉精通隐匿,本该是最合适的探子。
"三个月期限到了,她没有回来。"云苓靠着一根石柱坐下,示意李当归也坐,"后来有商人说在白虎城见过她,穿着南方人的衣裳,在药铺里抓药。"
她扯下一片苔藓在指间碾碎,"族里认定她叛变了。"
李当归想起阿朵在百草堂熬药的样子——穿着大姐给她缝制的素衣,手指上全是采药留下的伤痕。
"她救过我的家人。"李当归说,"还帮助救治了白虎城的百姓。"
"你认识朵丽雅对不对?她在你们那里...过得好吗?"
雨声忽然变大。
李当归看见云苓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阶上的苔藓,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右肩胛骨下方,有个铜钱大小的胎记。"李当归轻声道,"形状像朵兰花。"
云苓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猛地抓住李当归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皱眉:"大祭司下令,任何见到朵丽雅的族人,都要...都要当场处决她。"
祭坛下的火把晃动起来,映照出云苓眼中的泪光。
远处传来部落集会的声音。
大祭司苍老而威严的嗓音穿透雨幕:"...背弃族群者,永世不得回归..."
"她不是叛徒!"云苓突然压低声音反驳,仿佛在回应远处的宣告,"她只是..."手指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只是找到了更想守护的东西。"
李当归想起阿朵在百草堂的日常:跟着大姐学习炮制药材,帮二姐研磨朱砂。
每个月圆夜,她都会独自在后院晾晒那些发光的夜荧草,说是"家乡的习惯"。
"她现在是百草堂最好的药师。"李当归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包,里面包着几片晒干的药草,"这是她改良的安神茶..."
"她不想回来...我理解的。"云苓松开手,声音轻得像叹息,"在你们那里,她只需要做个治病救人的药师,不用当沾满同族鲜血的战争工具。"
祭坛下突然传来脚步声。云苓迅速擦干眼泪,将李当归推向石柱后的阴影。
她转身要走,又突然折返,从发间取下一枚青金石珠子塞给李当归:"如果你能再见到她,把这个给她看,她就知道...师姐从未当她是叛徒。"
当云苓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李当归握紧那枚还带着体温的珠子。
雨声里夹杂着某种悠远的曲调,像是有人在远处吹奏骨笛。
黎明前的雾气裹着血腥味飘进帐篷,李当归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
他掀开粗麻帐帘,看到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俱卢族人蜷缩在营火旁——是昨夜刚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
他们身后,更多的老弱妇孺正排队领取稀薄的菜粥,铁锅底部已经刮出了刺耳的声响。
"大人..."一个满脸烟灰的少年突然扑到李当归脚边,"求您看看我阿娘!"
少年叫岩雀,左手缠着的脏布条渗着脓血。
李当归跟着他钻进军营边缘的破帐篷,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多个重病患者。
角落里,岩雀的母亲正发着高热,腹部包扎的麻布已经变成了黑红色。
"箭伤溃烂,加上饿症。"李当归掀开腐臭的敷料,从腰间取出青瓷药瓶——里面是二姐李朱砂特制的"雪里丹"。
药粉洒在伤口上时,昏迷的妇人竟微微睁开了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帐外突然传来呵斥声。
两个披着狼皮的战士闯进来,腰间骨刀叮当作响:"按军规,三日不退热的就该扔进瘴气谷!"
岩雀像小兽般挡在母亲身前:"药师大人说能治!"
战士的刀柄已经扬起,李当归突然横跨一步,露出腕间云苓给的青石手串。
战士脸色微变,悻悻退了出去。
这是大祭司特许的行医标记,意味着他救治的人暂免于"清营"。
"他们急着减轻负重。"云苓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她抱着一捆刚采的苦艾草,发间还沾着夜露,"五天之内,大军必须轻装赶到泣血崖。"
李当归这才知道,俱卢族在紫金关惨败后,正带着全族老幼向北撤退。
按照传统,月圆之夜在祖地举行的血祭能唤醒战士的狂暴之力——而拖累行军速度的病患,历来都会被抛弃。
正午时分,李当归的药帐前排起了长队。
拄着断矛的老兵、怀抱婴孩的妇人、饿得浮肿的孩童...
他们沉默地等待着,眼中既有着将死之人的麻木,又藏着一丝微弱的希冀。
"排队!排队!"岩雀不知何时当起了助手,用缺了口的陶碗分发药汤。
他第三次给同一个瘦弱女孩多舀半勺粥。
日落时分,李当归正在给一个胸骨凹陷的战士正骨,帐外突然爆发欢呼。
几个年轻猎人扛着刚猎到的山猪回来,为首的兴奋大喊:"按药师说的陷阱位置,真的逮着了!"
肉香飘满营地时,李当归的帐前堆满了谢礼:一块蜂巢、几枚野果、甚至还有半张鞣制好的兔皮。
最珍贵的是一把骨雕小刀——来自那个被救活的战士,刀柄上刻着俱卢族传说中能驱散病魔的"药神"图案。
"他们叫你''南方药神''。"云苓递来一碗混着碎肉的糊粥。
李当归注意到她腕间新添的鞭痕。
这些天云苓每天冒险去瘴气林采药,没少挨巡逻队的责罚。
他刚要说话,营地西侧突然传来凄厉的号角声——是大祭司召集各营长老的信号。
岩雀慌慌张张冲进来:"药师大人!长老们说要拿病帐的人祭旗!"
中军大帐外,一百零八盏人皮灯笼在夜风中摇晃。
帐内传出的声音让李当归浑身发冷:
"桑吉家的两个崽子也带上,斩草除根..."
"那个南方药师救活的十九个伤兵最合适,血肉里带着药性..."
掀开帐帘的刹那,浓烈的血酒气扑面而来。
三十六名精壮男子与七十二名彩纹女子围坐在兽骨拼成的圆阵旁,每人面前摊着张人皮卷轴。大祭司的青铜面具高悬在主座,空洞的眼眶正对着中央的祭旗架——上面已经绑着三个昏迷的伤兵。
"是你?"离门最近的疤脸男子拍案而起,"谁让你擅闯神选会!"
李当归的目光扫过那些卷轴。
墨迹未干的名字密密麻麻,有些后面还标注着"父女同祭兄弟双牲"之类的字样。
"这些人。"李当归的声音在帐内炸开,"我能让他们三天内恢复劳作。"
圆阵中央突然立起一道窈窕身影,孔雀羽衣在篝火中折射出妖异的蓝绿色光芒。
那女子身材玲珑高挑,腰间悬着的骨笛随着动作轻晃,与耳垂上七枚指骨串碰撞出细碎的脆响。
她长发及腰,有着一双灰雾般的眼眸——像是终年不散的雪山寒雾。
"按祖制,月圆前必须用三百活牲祭旗!"女子突然抬脚碾碎地上药罐,碎瓷片擦过老者衣角。
她雪白的赤足踩着某种诡秘的舞步:"你救活这些废物,是想让我们的战士得不到祖灵庇佑?"
"够了,雀翎。"唯一没穿战纹的白发老者抬手,火光将他枯瘦的影子投在女子孔雀羽衣上,像是只欲振翅的苍鹰。
"药师有所不知,"老者叹息着按住女子腕间蠢动的银铃,"这些病患的血肉能..."
"能喂饱你们的恐惧。"李当归突然抓起案上一卷名单。
羊皮卷轴上,岩雀母亲的名字被朱砂圈了三次,"她织的藤甲能挡流矢,她丈夫死在紫金关,现在你们要拿她祭旗?"
帐内突然剑鸣铮铮。
三十六子中站起十二个佩刀者,刀刃上淬着蓝光。
大祭司的骨杖突然重重顿地。
青铜面具转向李当归时,他看清面具内侧刻满的古老符文——那是预言"金纹之子"的片段。
"当归。"大祭司的声音像两块锈铁摩擦,"你每救一人,就要有十个战士因得不到祖灵之力而死。"
角落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李当归瞥见云苓跪在最末席,正将一枚青石棋子按在棋盘上——那是"劫争"局,意味着以退为进。
"给我五天。"李当归突然解下药囊砸在骨阵中央,几十种药材散落成奇异图案,"不只能让他们痊愈,还能让全军吃上肉。"
穿孔雀羽衣的雀翎尖笑起来:"听见了吗?这人要给我们变出粮草!"
白发老者却突然俯身捡起一株药材:"这是...北麓才有的雪参?"
帐内骚动起来。
李当归趁机展开那张被药汁染紫的地图:"往北三十里的鹰涧有鹿群,西南瘴气林边缘长着可食用的地茯苓..."他故意踩碎脚边一个药包,让解瘴气的香气弥漫开来,"病患不是累赘,他们记得每处水源和捷径。"
大祭司的骨杖突然凌空画了个血色符文。
李当归腕间的青石串突然发烫,浮现出与青铜面具上一模一样的预言纹路。
"五天。"青铜面具后的声音终于松动,"但每死一个病患,你就要补上一个健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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