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距离陆秋筠几百米远的巷子内光线更加昏暗,王景跌坐在地,背篓里的东西洒了一地。
“干嘛呢你,想用这个骗我们粮食吗!”
他低着头,对面前人的指点奚落指点奚落全无反应,只是埋着头,想把那些笔墨纸砚和书籍重新装回去。
面前的人不依不饶,拦住他的动作,四处喊人:“大家快来看啊,我就说这些人不是好人,来骗我们粮食了!”
“你还是人吗,你们这些人天天打仗,害得我们全家老小都快饿死了,你还要来换走我们的粮食。”
他一把拉起王景,激动地戳着他的胸膛,另一只手指着地上的那些东西:
“就那一个东西,你要我们拿那么多粮食来换,就是来骗人的吧!”
王景被他戳得生疼,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余光瞥见那人抬脚后要踩上他的书,他悚然一惊,原本有些漠然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他一把挣开那人的手,几乎快扑到地上去拦:
“别,别踩!”
阴差阳错般,他这一挣反而叫那人脚下不稳,连连踉跄,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踩上一脚。
王景扑在地上,一时间如坠寒窟:
“父亲,是我无能……果然、果然,再怎么努力改变他们也没用……”
下一刻,面前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他发黑的视野里出现一双干净的布鞋和一截布衣角,来人喊他的名字:
“王景?”
他怔怔然抬头——
没人踩到他的书,那个名叫陆丘的小兵一把拉住那人的臂膀,拽到一旁的空地,又弯腰捡起地上的那些东西,轻轻拍拍灰,放回了他的背篓里。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刚刚几乎要叫他崩溃的危机就已经被面前的人轻松化解。
昏暗的巷子里,陆丘拎着他的背篓,朝他一步步走过来,又弯腰冲他伸手要拉他起来。
王景脑袋有些空白,只看见那张清秀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眼神和语气却很柔和:
“能起得来吗?”
他恍然惊醒,手指蜷了蜷,却并未搭上朝他伸来的一双手,而是自己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虽然手无缚鸡之力,骨架却大,因此站起来就比面前的人高了不少,偏偏面前这人看见他站起来后,还自己转回去,像护小鸡一样挡在他面前,声音发冷地问那人想干什么。
王景愣愣地盯着面前人的发旋,声音已经自动屏蔽了外界的声响,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地向着巷子出口跑了,他才反应过来。
原来是那人有些心虚,转身就想逃跑,陆丘冲他撂下一句“帮我看下东西,等着我”,就追了上去。
王景有些呆地看着两人跑出巷子,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拿起了背篓,一点点地检查起来,手还有些发抖。
正中的一本被带起了一点封皮,露出几竖排墨字,除书名和篇名外,最右一排墨字最小,王景的目光却在这上面停留了最长时间:
宁州王氏藏。
他攥攥掌心,藏住眼中复杂的情绪,把背篓重新背起来。
低头时却看见地上还躺了个大包裹,系口很松垮,里面不少东西都露了出来,甚至还有只鞋已经从系口处斜滑了出来,躺在地上,看上去孤零零的。
这好像是陆丘让他看着的包裹。
王景有些迟疑,但看陆丘一时半会儿还没回来,最后还是抿抿唇,蹲下来捡起那只鞋,重新解开包裹的系口,把它塞了回去。
那包裹说到底就是一块大点的布,四角拎起才能扣成一个包,王景本来只想把鞋子塞回去,再系紧一点,结果他一扯,整个结就散开了。
整个包裹都摊了开来,内容物一览无遗,他大吃一惊,捏着那四个角连忙想把东西重新兜起来,偏偏里面的东西又多又碎,争先恐后地从四边跑出来。
他手忙脚乱,满头大汗,避无可避地看见了这包裹里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一双布鞋,一个小铜像,一只憨态可掬的老虎布偶……怎么还有一包灰状的东西?怎么还有几件里衣?
他满头雾水地把那一包灰和那几件里衣也规规矩矩地塞回去,但很快,他就看到了压在那几件里衣下面的亵衣。
分明是女子穿的样式。
他手指一顿,又呆住了。
……
陆秋筠眼力好,动作又灵活,前面的人七拐八拐,硬是没能把她甩开分毫,他咽咽口水,猛地停住,转过身腿一软就跪了下来。
陆秋筠一默,眼疾手快地拉起他:“你做什么?”
看上去已经到了中年的男人一个劲地给她作揖:“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放过我吧!我,我家里还有老人妻儿,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说着说着这人就发起抖来,听上去几乎快被吓哭了。
陆秋筠后退几步,打量他的神色:“刚刚不是十分理直气壮么,怎么这么害怕我?”
她语气平平,表情却很冷淡,周身自有一股腥风血雨中淬炼出来的霜雪气息。
她自己没意识,那人却只抬头看了一眼就抖得更厉害了,又要下跪给她磕头:
“是我眼瞎,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一家吧,求您了求您了。”
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他的神情和语气越发神经质,只一味念叨着求她放过自己一家,陆秋筠怔然,眉头微皱,并没有立刻出声。
“我错了,我错了……”
他趴在地上,一句话颠来倒去地重复,但不过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眼珠瞪得奇大,却不像是在看陆秋筠,而像是陷进了什么恐怖的回忆:
“我到底有什么错,我到底有什么错,我只是不想死,不想让我的亲人死,我只是不想杀人……”
“杀人,杀人,那天魏军进城,说要杀尽我们这种愚民,像砍鱼一样杀了那么多人,刀捅进肉里的声音,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周大哥说要带我们反抗,他是我们这儿读书最多的人,谁都愿意听他的,我劝这个劝那个,没人听我的。结果最后呢,他自己全家都被杀了,还差点拖累死我们。”
陆秋筠看出他不对劲,听得0302用一贯漫不经心的声音慢悠悠道:
“精神崩溃了呗,这破世道天天血啊肉啊,心理不出问题才奇怪呢,这要放到现代,拉精神病院里治疗治疗就啥事没有了。”
陆秋筠没什么情绪地在脑子里嗯了一声。
陆秋筠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东西,但她却对这样的状态很熟悉,大凡乱世开始,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间,无数的人就是在这样的折磨下度过每一日的,她当然也不会例外。
最严重的一次是亲眼看着兄长在她面前死去后,她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连眼睛都懒怠闭上,每日就想着——
“我每天都在怕啊恨啊,我恨你们这些拿刀的,恨那些满嘴谎话害死了那么多人的读书人,恨这世道里的所有人……”
你看,想的东西都一模一样。
陆秋筠扯扯嘴角,在他越发疯魔的声音中不再犹豫,右手自腰间一抽,“铿锵”一声,银光闪过,锋利而冰冷的长刀已然搁在了地上那人的肩膀上。
他身体一僵,半晌缓缓伏地,声音平静:“杀了我,但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寒凉的尖状物移动,却并未刺破他的身体,而是抬起了他的脑袋。
他被迫直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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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这才发现自己肩膀上的并不是出鞘了的长刀,而是坚硬的刀鞘。
那刀鞘又猛地抽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抽得一个转身,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正是他的妻儿。他瞪大眼睛,拼命摇头叫她们回去,面前的人却蹲了下来,那手执长刀阎王一般的人拽过他的衣领,盯着他一字一顿:
“你知道,如果今日我杀了你的话,会发生什么吗?”
“你的妻儿会目睹这一切,你自然能够从这一切中解脱,但她们会痛苦一辈子……十几年之后,你的孩子也许也会因为恨而成为杀人中的一个。”
“又怕又恨,又痛苦又不愿自己结束这一切,觉得耳熟吗,这不就是现在的你吗。”
他直愣愣地回视她,陆秋筠松开手,重新站起来:“恨在乱世里从来不是什么坏事,但你恨错人了。”
“有仇报仇,但冤有头,债有主。军中没有多少人是自愿参军的,也没有多少人是还能保住妻儿老小的,你恨我我恨你,杀来杀去,最后也不过循环而已。”
陆秋筠不再看他似喜似悲的表情,收回刀,朝着不远处一大一小站在院门前的两人走去。
女子搂紧怀里的孩子,眼带泪痕,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你要干什么?”
等陆秋筠离开时,那男人跑回自己妻儿的身边,看着她留下的那些铜钱,最后还是咽了口唾沫,壮着胆问:
“难道你就说得清楚我们应该恨谁吗?”
陆秋筠摇摇头,诚实回答:“不知道。”
男人一噎,却又听得她留下最后一句:“但我会找到的。”
陆秋筠转过一个弯,猝不及防地和一个人相撞,那人闷哼一声,被撞得后退几步,她连忙伸手扶住他;
“王景,你怎么来了?”
王景揉揉自己的胸口,脸颊和耳朵在陆秋筠的注视下红了一大片:
“我看你一直没回来,就过来找你了……对了,这是你的包裹。”
陆秋筠接过来,又顺手还了个东西给他。
王景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一方砚台:“这,这不是我卖给他们家的那个……?”
陆秋筠冲他眨眨眼:“我又从他们那儿买回来了。”
没等王景再说什么,陆秋筠看了看天色:“马上要天黑了,我们快出城吧。”
王景低声说好,那么高的一条人,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陆秋筠向城外走去,步子都迈得小了几分。
他一双眼睛光顾着看面前人,好几次都差点被脚下的小石子绊得摔跤,陆秋筠以为他是崴了脚,就问他要不要搭着自己的肩膀走。
好一会儿,王景才轻轻搭上她的肩膀,他几乎没使什么力气,却好像能感受到掌下身躯里的热度和力量似的。
天色确实逐渐暗下来了,两人赶着最后的时间出了城,但还要再走一段路才能到军营。
傍晚的官道很荒凉,地面上似有土尘浮动,抬头则是一望无际的荒山野岭铺至天边,星子闪烁,残月垂照,万籁俱寂。
终于到了营地,王景和她道谢:
“今日多谢你。”
陆秋筠摇摇头,让他早点休息。
王景说好,放下手时心里却涌上浓重的不舍。他站在原地看她离开,半晌后才低头,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那方小砚台。
路过的小兵被他这一动不动的样子吓了一跳,自个儿溜回去后和人聊起此事,有人回他: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听说,他以前可是宁州王氏世家出身,谁知道世道乱起来的时候,那一整个大世家都没跑了,全死了,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他要是能正常,我才觉得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