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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哪吒

作者:山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清明多雨,却从未有一场如今夜这般烈。骤雨打上窗棂,仿佛有重物在沉击,听得人心慌意乱。


    平愈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面色如翻过的鱼肚一般白。她梦见天成了泥沼,云与天色都混淆了,污浊不堪。自己光裸着双脚,沿着一条铺满石子的小道,笔直地朝前走。地面长满苍耳与刺藤,平愈每踩下一步,脚面就要多几道心血淋漓的口子。可她却浑然不觉疼痛,只顾自向前,直到无路可走。石路的尽头,有一头巨蟒蹲守在那里。蟒身青绿,蛇鳞油光水亮,如翡翠一般。


    它哪怕盘踞着,身量也逼近天幕。


    而后,这翠色的“天”,朝她压了过来。


    平愈觉得自己该怕,心底却没有波澜。直到蛇口张大,她眼里只剩下猩红的芯子时———


    “平愈!”


    他人的声音,在平愈耳边如落惊雷。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没有什么窄石小道,自己仍在厅堂内。屋外暴雨不曾停歇,风从缝隙中灌入,叫平愈觉得遍体生寒。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犹如从水中捞起,就连里衣都被浸透了,沉沉地挂在身上。刚才喊醒她的人,是主座上英伟修挺的男人。他一袭官袍,腰间挂有铜牌,正坐时有几分大刀阔斧的气势。


    他将手搭在腰间的剑柄,警惕如猎隼一般。平愈恍然,只哑着嗓问:“李叔,我睡着了吗?”


    男人是钱塘关总兵李靖。


    他拧起眉,目光在女孩病气的脸上过了一圈,语气凝重:“何止睡着,你方才差点丢了一魄。”


    胎光、爽灵、幽精,为三魂。


    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为七魄。


    凡精血成胎者,皆有三魂七魄。常人百年后身死魂销,归回地府。怨念毒深者,幽精一魂则化为鬼。鬼魅以三魂七魄为食,杀一人取一样、直至魂魄俱全方能修成人形。


    平愈习以为常,她冷静地擦掉脸上的汗,露出笑脸:“好在李叔及时唤我,否则平愈又改失魂痴傻了,恐怕要费一番波折。”


    “客套话不必多说。”李靖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叹气道:“你刚才梦见什么了?”


    “巨蟒。”


    平愈如实回答:“它身量足有山峰一般高大,起身时遮天蔽日,天地都暗下来。”


    “怕是被蟒妖相中了。”


    人修成仙,动物修妖。


    想靠夺取人的精元生机来增进修为的恶妖,不在少数。平愈梦中的巨蟒,大抵也是其中一员。


    李靖看平愈实在面色不佳,不再多说,便叫她下去休息了。


    ……


    平愈前身是高中生,睡了一觉就穿越了。


    好消息她还叫平愈,坏消息是胎穿。


    她家住钱塘关,林姓人士。爹名为林东,因家中贫困难以供他科考读书。因此将字认全了,他便半道出家做起倒爷生意。娘亲薛月娥是厨子的女儿,舌能尝出百味,手比舌更巧,做得兔子包能将每根绒毛都捏得一清二楚。两人经由媒婆介绍,第一天相看,第二日成婚。第三年做起点心生意,凭着独创的花果酥,将店开到了京城。如今挣下良田万亩,铺面百间,金银不可计数。薛月早年辛苦劳累,落下病根。林东心疼妻子,便决定不再生育。


    因而平愈没有旁的姊妹兄弟,唯她一人而已。


    据说当年怀上平愈时,府外来了一名衣衫褴褛的道人。林东乐善好施,请他用餐三日,又赠他十两白银。道人说会来报恩,此后化作一缕清风离去。平愈出生那日天有异象,分明是八月酷暑,天却飘起漫天飞雪。稳婆叫人换盆时见到血水里有一张鬼脸,吓得扔下酬金不愿继续。紧要之时,一头毛驴驮着道人穿墙而来,将平愈从血肉中取出。


    他说:“此女八字属阴,命理占鬼。若不走修行路,恐怕命不久矣。她有名字吗?”


    薛月娥回:“只有个小字,唤做乐安。”


    “那我为她赐名可好?她是天上的童子,下到凡间来历劫受难。既命途多舛,不如就叫“平愈”。你家富贵有余,儿女图个平安康愈便好。切记不可为她冠姓,否则八岁时阴差会来收命。往日里只喊她的名,这天命便落不到她身上,能活的久一些。十二岁时,她还有一劫。贫道算到与这孩子有几份师徒缘分,若她能捱过死劫,贫道便来收她为徒,保她平安。”


    道人走时留下一枚红绳铃铛,说是护身法器,危难时能救她一命。


    金铃就系在自己的脖颈上,红绳仿佛长进皮肉里,平愈没有将它摘下过。她上个月刚过完十一岁生辰,离死劫还有一年。


    他爹在家里急得口舌生疮,最后想起结拜兄弟家的小儿子近来拜了仙人为师。既是仙人,说不准会有破解之法。


    于是平愈,被送到了这里。


    她读过《封神演义》,知道钱塘关、李靖,拜仙人为师的小儿子,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一想到方才威严却不失温柔的长辈,是那位托塔天王,平愈就觉如梦未醒。她抬头望向前边,嘴里喃喃着:“李靖算是遇到了,也不知道哪吒会在哪里。”


    想到要与童年男神同住屋檐下,说心无波动都是假的。


    从厅堂走出,平愈犹豫着自己该去哪里。


    忽然,有人在身后喊她:“喂。”


    平愈没有回头。


    她沉默着迈起步子,随机找了个方向闷头走。


    “喂,你怎么不理人啊!”


    那人也跟了上来,声音听起来像个孩子,奶声奶气的。平愈还是没有理他,脚步加快了,趋近于小跑。


    她跑起来,身后的声音也跟着跑起来。可没跑几步,平愈发掘自己迈不开腿了。她冷汗直流,低下头去查看情况———不知道哪里来的红缎带,将她的腿并拢捆住。行动被限制了,所以才会动弹不得。


    那缎带红得秾丽,层层叠叠,在光照下如火也如红霞。平愈总觉得它有些眼熟,拧着眉回想。趁着她行为受限,尾随在身后之人也绕到了平愈身前。


    她目光朝边上瞥了半寸,神色一顿。


    咦?平愈惊讶出声:“怎么有影子啊!”


    地上的影子跺起脚,怒道:“我是人,当然有影子了!”


    平愈这才将脑袋向上抬。


    视线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站在了她的身前。


    男孩乌发墨浓,肤如白玉。他手持缎带的彼端,拽得用力。黑白分明的眸子就这样噙满怒气,瞪着反应迟钝的平愈。


    他问:“你方才为何装哑作聋?”


    平愈看向他眉心的赤红花钿,艰难地开口:“小公子,你是哪吒?”


    “你认识我?”哪吒懵了一下,随即更气了:“知道是我还不理人,果真是故意的!”


    “不是,不是。”平愈连连摆手:“因为一些精怪会假装在背后喊人,骗人回头。只要一回答它们,就会被勾走魂魄。”


    她未尽之意,哪吒已然知晓。


    “所以你才不理我?”


    男孩信了七分。


    平愈乖乖点头:“我经历过很多次了,所以才有所防备的。”


    听起来有点可怜。


    哪吒默了片刻,抬眼打量起她来。


    他对来客不感兴趣,可娘说今日的宾客,是爹结拜兄弟的女儿———与他年岁差不多,一样是个小孩。哪吒这才起了兴致,偷摸过来探个究竟。


    看起来很弱。


    这是哪吒对平愈的第一印象。


    不止是身弱,生机也弱。


    感觉一触即碎,像玩乐中随时会踩碎的虫蚁。


    在平愈被男孩看得发毛时,他开口道:“你很短命。”


    言简意赅,鞭入辟里。


    平愈:……


    这话感觉不好接。


    她只好笑一笑,如实作答:“是不长。”


    哪吒哽住,眼睛瞪圆了些。他知道世人最忌讳谈寿论命,说长是喜,旁的都是晦气。可平愈面对他的直言,半分没有被惹恼的意思。


    他不信真有人性子这样好,又问:“听我娘说你不仅短命,还是天生衰神。”


    “是啊。”平愈的确不恼。她语气平和,句句回应:“不仅如此,我还招鬼。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住到你家来了。”


    居然真的不生气!


    哪吒对平愈感到惊奇了。他绕着平愈走了一圈,最后问:“你真的招鬼吗?”


    “千真万确。”


    平愈点头。


    “我不信。”哪吒撇嘴,掌心一松。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缠死在平愈腿上的红绸也圈圈解离了。她知道,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混天绫”。


    男孩将法器收好,抬头对着她。


    “除非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去了我就信。”


    “好啊,你想去哪里?”


    平愈想着小孩能去的地方不外乎是市集、食肆之类的地方。她别的没有,就是银票多。


    女孩爽快应承下来,往前走了两步。


    没想到平愈这样利落,哪吒也心情颇好。


    他眨眨眼,回道:“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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