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莲花男子阴魂不散了》 第1章 哪吒 清明多雨,却从未有一场如今夜这般烈。骤雨打上窗棂,仿佛有重物在沉击,听得人心慌意乱。 平愈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面色如翻过的鱼肚一般白。她梦见天成了泥沼,云与天色都混淆了,污浊不堪。自己光裸着双脚,沿着一条铺满石子的小道,笔直地朝前走。地面长满苍耳与刺藤,平愈每踩下一步,脚面就要多几道心血淋漓的口子。可她却浑然不觉疼痛,只顾自向前,直到无路可走。石路的尽头,有一头巨蟒蹲守在那里。蟒身青绿,蛇鳞油光水亮,如翡翠一般。 它哪怕盘踞着,身量也逼近天幕。 而后,这翠色的“天”,朝她压了过来。 平愈觉得自己该怕,心底却没有波澜。直到蛇口张大,她眼里只剩下猩红的芯子时——— “平愈!” 他人的声音,在平愈耳边如落惊雷。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没有什么窄石小道,自己仍在厅堂内。屋外暴雨不曾停歇,风从缝隙中灌入,叫平愈觉得遍体生寒。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犹如从水中捞起,就连里衣都被浸透了,沉沉地挂在身上。刚才喊醒她的人,是主座上英伟修挺的男人。他一袭官袍,腰间挂有铜牌,正坐时有几分大刀阔斧的气势。 他将手搭在腰间的剑柄,警惕如猎隼一般。平愈恍然,只哑着嗓问:“李叔,我睡着了吗?” 男人是钱塘关总兵李靖。 他拧起眉,目光在女孩病气的脸上过了一圈,语气凝重:“何止睡着,你方才差点丢了一魄。” 胎光、爽灵、幽精,为三魂。 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为七魄。 凡精血成胎者,皆有三魂七魄。常人百年后身死魂销,归回地府。怨念毒深者,幽精一魂则化为鬼。鬼魅以三魂七魄为食,杀一人取一样、直至魂魄俱全方能修成人形。 平愈习以为常,她冷静地擦掉脸上的汗,露出笑脸:“好在李叔及时唤我,否则平愈又改失魂痴傻了,恐怕要费一番波折。” “客套话不必多说。”李靖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叹气道:“你刚才梦见什么了?” “巨蟒。” 平愈如实回答:“它身量足有山峰一般高大,起身时遮天蔽日,天地都暗下来。” “怕是被蟒妖相中了。” 人修成仙,动物修妖。 想靠夺取人的精元生机来增进修为的恶妖,不在少数。平愈梦中的巨蟒,大抵也是其中一员。 李靖看平愈实在面色不佳,不再多说,便叫她下去休息了。 …… 平愈前身是高中生,睡了一觉就穿越了。 好消息她还叫平愈,坏消息是胎穿。 她家住钱塘关,林姓人士。爹名为林东,因家中贫困难以供他科考读书。因此将字认全了,他便半道出家做起倒爷生意。娘亲薛月娥是厨子的女儿,舌能尝出百味,手比舌更巧,做得兔子包能将每根绒毛都捏得一清二楚。两人经由媒婆介绍,第一天相看,第二日成婚。第三年做起点心生意,凭着独创的花果酥,将店开到了京城。如今挣下良田万亩,铺面百间,金银不可计数。薛月早年辛苦劳累,落下病根。林东心疼妻子,便决定不再生育。 因而平愈没有旁的姊妹兄弟,唯她一人而已。 据说当年怀上平愈时,府外来了一名衣衫褴褛的道人。林东乐善好施,请他用餐三日,又赠他十两白银。道人说会来报恩,此后化作一缕清风离去。平愈出生那日天有异象,分明是八月酷暑,天却飘起漫天飞雪。稳婆叫人换盆时见到血水里有一张鬼脸,吓得扔下酬金不愿继续。紧要之时,一头毛驴驮着道人穿墙而来,将平愈从血肉中取出。 他说:“此女八字属阴,命理占鬼。若不走修行路,恐怕命不久矣。她有名字吗?” 薛月娥回:“只有个小字,唤做乐安。” “那我为她赐名可好?她是天上的童子,下到凡间来历劫受难。既命途多舛,不如就叫“平愈”。你家富贵有余,儿女图个平安康愈便好。切记不可为她冠姓,否则八岁时阴差会来收命。往日里只喊她的名,这天命便落不到她身上,能活的久一些。十二岁时,她还有一劫。贫道算到与这孩子有几份师徒缘分,若她能捱过死劫,贫道便来收她为徒,保她平安。” 道人走时留下一枚红绳铃铛,说是护身法器,危难时能救她一命。 金铃就系在自己的脖颈上,红绳仿佛长进皮肉里,平愈没有将它摘下过。她上个月刚过完十一岁生辰,离死劫还有一年。 他爹在家里急得口舌生疮,最后想起结拜兄弟家的小儿子近来拜了仙人为师。既是仙人,说不准会有破解之法。 于是平愈,被送到了这里。 她读过《封神演义》,知道钱塘关、李靖,拜仙人为师的小儿子,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一想到方才威严却不失温柔的长辈,是那位托塔天王,平愈就觉如梦未醒。她抬头望向前边,嘴里喃喃着:“李靖算是遇到了,也不知道哪吒会在哪里。” 想到要与童年男神同住屋檐下,说心无波动都是假的。 从厅堂走出,平愈犹豫着自己该去哪里。 忽然,有人在身后喊她:“喂。” 平愈没有回头。 她沉默着迈起步子,随机找了个方向闷头走。 “喂,你怎么不理人啊!” 那人也跟了上来,声音听起来像个孩子,奶声奶气的。平愈还是没有理他,脚步加快了,趋近于小跑。 她跑起来,身后的声音也跟着跑起来。可没跑几步,平愈发掘自己迈不开腿了。她冷汗直流,低下头去查看情况———不知道哪里来的红缎带,将她的腿并拢捆住。行动被限制了,所以才会动弹不得。 那缎带红得秾丽,层层叠叠,在光照下如火也如红霞。平愈总觉得它有些眼熟,拧着眉回想。趁着她行为受限,尾随在身后之人也绕到了平愈身前。 她目光朝边上瞥了半寸,神色一顿。 咦?平愈惊讶出声:“怎么有影子啊!” 地上的影子跺起脚,怒道:“我是人,当然有影子了!” 平愈这才将脑袋向上抬。 视线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站在了她的身前。 男孩乌发墨浓,肤如白玉。他手持缎带的彼端,拽得用力。黑白分明的眸子就这样噙满怒气,瞪着反应迟钝的平愈。 他问:“你方才为何装哑作聋?” 平愈看向他眉心的赤红花钿,艰难地开口:“小公子,你是哪吒?” “你认识我?”哪吒懵了一下,随即更气了:“知道是我还不理人,果真是故意的!” “不是,不是。”平愈连连摆手:“因为一些精怪会假装在背后喊人,骗人回头。只要一回答它们,就会被勾走魂魄。” 她未尽之意,哪吒已然知晓。 “所以你才不理我?” 男孩信了七分。 平愈乖乖点头:“我经历过很多次了,所以才有所防备的。” 听起来有点可怜。 哪吒默了片刻,抬眼打量起她来。 他对来客不感兴趣,可娘说今日的宾客,是爹结拜兄弟的女儿———与他年岁差不多,一样是个小孩。哪吒这才起了兴致,偷摸过来探个究竟。 看起来很弱。 这是哪吒对平愈的第一印象。 不止是身弱,生机也弱。 感觉一触即碎,像玩乐中随时会踩碎的虫蚁。 在平愈被男孩看得发毛时,他开口道:“你很短命。” 言简意赅,鞭入辟里。 平愈:…… 这话感觉不好接。 她只好笑一笑,如实作答:“是不长。” 哪吒哽住,眼睛瞪圆了些。他知道世人最忌讳谈寿论命,说长是喜,旁的都是晦气。可平愈面对他的直言,半分没有被惹恼的意思。 他不信真有人性子这样好,又问:“听我娘说你不仅短命,还是天生衰神。” “是啊。”平愈的确不恼。她语气平和,句句回应:“不仅如此,我还招鬼。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住到你家来了。” 居然真的不生气! 哪吒对平愈感到惊奇了。他绕着平愈走了一圈,最后问:“你真的招鬼吗?” “千真万确。” 平愈点头。 “我不信。”哪吒撇嘴,掌心一松。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缠死在平愈腿上的红绸也圈圈解离了。她知道,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混天绫”。 男孩将法器收好,抬头对着她。 “除非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去了我就信。” “好啊,你想去哪里?” 平愈想着小孩能去的地方不外乎是市集、食肆之类的地方。她别的没有,就是银票多。 女孩爽快应承下来,往前走了两步。 没想到平愈这样利落,哪吒也心情颇好。 他眨眨眼,回道:“陵墓。” 第2章 麻袋初体验 “啊?” 平愈困扰一声,让哪吒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其实刚才说不相信平愈的体质,完全是假话。他是灵珠子转世,凡人的命格如何,只需一眼便能看出来。只是家附近的妖魔被他揍怕了不愿现身,哪吒实在无聊得紧了,才会想着把平愈骗到陵墓里,帮他钓些鬼怪出来玩。此时,见女孩似有动摇之意,哪吒急急忙忙开口:“你刚刚可是答应了,难道要反悔吗?” 同时,女孩也跟着道:“可是我没有带冥币,怎么办?” 话语重合,好在两边说的话都传到了彼此的耳朵里。哪吒听清楚平愈的烦忧,感到有些魔幻。他难以置信地问:“你想去鬼市!?” 子时阴阳交汇,贯穿人鬼两界的通道就此打开。人、鬼、妖在里面搭建起市集,互通交易。那是除了地府之外,唯一能使用银纸冥币的地方,哪吒也只是听太乙真人在课外杂谈时提到过。此时见对方主动提起,不由得高看了她几分。 “不错,有胆识。”哪吒点点头,满眼欣慰。 “什么鬼市?”莫名受到褒赞,平愈摸不着头脑。她收住了口,心中违和感越发越强。究竟怎样的市集会以“鬼”字做头,实在太不吉利!女孩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些什么,再次问道:“对了,刚刚没有听清楚。我们要去哪里来着?” “陵墓。”哪吒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我们要去人死后下葬的地方。” “哦。”平愈这下听明白了。 原来不是什么市集游园,而是坟头踏青啊。 她往后退了半步,一秒改口:“那我不去。” 哪吒:? 他困惑地看着忽然反悔的女孩,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积极筹划的对方,为何会在眨眼间就改了说辞。她速度之快,语气之自然,让哪吒都反应不及。平愈趁着男孩此时的沉默,先发制人:“既然只是想验证我所说的话是真是假,那么就不必特地去与府邸相距甚远的坟墓吧?是在府中也可以做到的事,还是别去扰死者清净了。” 哪吒被拒绝了,难免有些不高兴。他绷起嘴唇,决定今日整天,都要对不守信用的平愈冷脸相待。可在听见女孩的后句时,哪吒的耳尖又动了动。他好奇,又不愿表现出来,便语气平平地说:“府外诸妖,只要一听小爷的威名便抱头鼠窜了。如今十里开外,周边连半个鬼影都不曾有。难道你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平愈只是凡人,哪有什么凭空变鬼的能力。”平愈指着自己继续道:“虽然说总兵府外十里的妖魔都散尽了,可我家却不在这十里之中呢。不如我把身上自带的那只妖献出来作为见面礼,在三公子看来能不能作数呢?” 没错,正是在厅堂中她梦见的那只巨蟒。 哪吒知道平愈口中的“妖”,多半与她身上肆横的妖气有关。男孩来了兴致,追问道:“什么妖?它这会儿不在你身边,在哪?” “在梦里。” 平愈握住了颈间的铃铛:“只听李叔说,它是蟒妖。至于此刻身处何地,我也并不知情。不过每次我入眠时,都因它而受魇。于梦中进入一方密林,独身化作鱼肉,任由长蟒噬咬拆吃。譬如刚刚在厅堂,我就昏睡了过去。若不是得李叔搭救,平愈恐怕已经被吞走魂魄了。” 话已至此,她转目对上这灵珠子流转的眸光。哪吒眼中的神色变了又变,从刚开始的百无聊赖,再到现在已经熠熠生彩。平愈定了定心神继续道:“蟒妖身量高大,形如小山。虽说我对鬼神方术一窍不通,却也知道那玉京子,恐怕已成了几分气候。待我今夜入寐时它若出现,三公子自可与他酣战一番。” “那要是那条蛇没来呢?”哪吒问。 “若是它畏惧三太子的威名不愿出现,对我而言也算泼天的好事。作为答谢,无论是坟冢还是鬼市,平愈都愿作陪。” 哪吒听完平愈所说,面上已迸发出无穷的惊喜。对他而言,蟒妖来不来都没有损失。毕竟来了他可以除妖,没来平愈愿意当鱼饵去墓地里与他“仙人跳”。赤红的混天绫因主人的心意猎猎作响,发出摩擦的薄音。如豹爪挠地,男孩对可以窥见的猎物蠢蠢欲动。 “那就这样决定了!” 他刚说完,在看到平愈点头的动作时,立刻想到了对方的前科。哪吒眯起眼睛,对她不放心的再三确认:“这次是你自己的提的,不会再反悔了吧?” “平愈不敢。”女孩生得韶颜稚齿,有意卖乖时,叫人觉得珊珊可爱。 哪吒得了保证,心满意足。迫不及待地同她说:“好,那你现在可以睡了。快睡!” 她仍是神色平平,乖顺回绝:“平愈不睡。” 女孩字字应承,句句不允。她看着哪吒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露出对事态发展成这样,感到难以理解的神色。兴许是女人心实在难猜,哪吒发现自己也生不出太多恼怒的心情。他甚至在耐心地问:“理由?” “刚睡醒”,她理直气壮。 “也就是睡不着,对吗?”哪吒从平愈的话语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盯着平愈,狭长的、黝黑的眼睛将女孩映入瞳孔。平愈心虚地偏过头,不敢对上哪吒的眼里的自己。分明语气平和,却无端令人感到几分压迫。就如他的瞳仁是牢狱,若是被盯上,就要被拆压入其中。 平愈大着胆子,绞起帕子回:“对!刚刚在厅堂里才睡过一觉,若是现在还能闭眼就睡,岂不是和小猪没有差别了?” “那好办。” 男孩倏地笑起来。 他本身便有仙童之姿,笑时更是漂亮的不像样子。视线不落在平愈身上,她也觉得浑身松落了不少。可没等松懈多久,哪吒便朝她走来。 男孩抬起左手,混天绫得令飞掠而出——— 一眨眼,平愈又无法动弹了! 这忠心听话的红绸,将她从头裹到头,只剩下两个鼻孔用来出气。她深感不妙,开始奋力挣扎起来。可嘴也被封上,任凭平愈怎样发出声音,都只能是不明不白的呜声。 不是,这李府怎么没下人啊!? 挣扎无果,她只能无助地看着男孩越走越近。分明只是个孩子,影子却那么宽,近乎将她整个人都吞进去。哪吒手作刀状,脸上看不清神色,黑压压一片。只能看到他双眼冒着顽劣的神光,殷红的唇口咧笑起森然的白齿,显得笑容更灿烂了。 咚! 他甚至没多说一句,手刀便以迅雷之势朝女孩后颈砸下。平愈只看残影闪过,眼前熄了下去。 她两眼一闭,倒头昏死。 哪吒蹲下,拍了拍平愈的脸:“喂?” 平愈毫无反应,睡得安详。 见状,他嗤了声,起身拍拍手心,拎起混天绫的另一端:“这不就睡着了?真多事。” 平愈似一袋惨遭丢弃的垃圾,被粗鲁地拖走了。 第3章 将天一分为二的流火 李府构成简单,除去用来运转府中所需的仆役外,几乎没有再购置任何多余的人手了。因此哪吒拖着平愈一路招摇,竟无人瞧见。 他将平愈带到平日修行的地方。 等放下混天绫,哪吒自己也盘腿坐了下来。他掐了一手法诀,化作一缕红光朝着平愈眉心钻去。 哪吒睁眼,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苍白的空间。这里没有天,也没有地。只存在着无边无际的空无,与脚下如镜面般薄薄的一层水。哪吒看到在不远处,竖立着一架巨大的圆轮石盘。 它上面有二十四个圆孔,中央镶嵌着一枚暗淡的琥珀。 “这是什么?”哪吒眯起眼,好奇地伸手想要触碰。可没等他碰到,石盘便倏地融化成了水,汇流入了地面地水层中。 哪吒来不及收手,掌心便掬起了一捧冰冷的水。他低头看去,水面的景象却让自己怔在了原地——— 平愈,在水里。 她此刻,正站在厅堂里梦见的条石子路上。这里没有可以往回的退路,只能让自己沿着既定的方向超前,一路走到巨蟒盘踞的密林之中。平愈有些茫然,她四处张望,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间又回到了这里。 “我记得刚才是被混天绫捆住,然后……”她复盘着自己散乱的记忆,最后无语凝噎。平愈摸上后颈,咬着牙得出答案:“然后被敲晕了。搞什么,他居然真的只是为了除妖就把我打晕在那儿啊!?” 手起刀落,哪吒没有丝丝犹豫。 平愈的表情清晰,声音也通过水面听得一清二楚。哪吒见她在抱怨,免不得冷笑起来。他干脆坐在地上,开口道:“是你说自己睡不着的,我这才好心来帮你———你可别太感谢了。” 男孩的声音近在咫尺,仿佛是贴着平愈的耳根响起。她被下了一跳,仓促间捂起耳朵就地一蹲。哪吒也只是尝试,没想到平愈真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伸手落上水面,指尖触感冰冷,泛起圈圈涟漪。 看来这水不只能映出人像,还能传递声音。 “三太子?”她辨别出对方的声音,心中的警惕却没有放下多少。平愈放下手,缓缓站起来。左右张望,确信这里只有自己一人。 “你在哪儿?”她问。 “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在哪里!我在一个天地都看不清颜色的地方。地面被水淹没了,不过能在水面上看到你”哪吒说到这,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变了语气,调笑满满地继续道:“居然被吓到抱头蹲地,你胆子真小!” 被直白笑话了刚才的狼狈之举,平愈面颊红了些许。她心想着不与小儿争辩,便说:“谁让你突然说话,被吓到才是正常的。不过……”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后同哪吒道:“那现在要怎么办?三太子不在身边,就凭我一个手脚无力的凡人,对巨蟒可是没有半点办法的。” “怕什么,直接去。”她听男孩这样回着,带着几分战意:“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怪这么猖狂,竟连你睡在小爷的家里都敢入梦!” 其实原地不动,等着梦醒才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他们都不知道彼此待在什么地方,若是对上蟒妖,恐怕哪吒无法及时赶来救援。可哪吒又能看到这里的景象,一想到醒后要哄难缠的灵珠子,平愈又觉得头大。几番犹豫之下,她伸手握住了颈间的铃铛。 其实她并非没有保命手段。只是寻常的妖鬼听到铃响便会四散,可这梦中的巨蟒不会。它听到铃音非但不逃,反倒将其视若无物。如若当真独自对上蟒妖,恐怕要这铃铛命陨于此,自己才能全身而退了。 平愈在想,自己赌还是不赌。 在这时,哪吒的声音又响起了: “对了,你知不知道你梦里那个石盘是什么?” 石盘? 平愈脸上直白的流露出了不解,她问:“什么石盘?我不清楚。” “就是一个上面有许多嵌孔的石盘,很大,顶端几乎要逼近天际了。”哪吒回忆着刚才所见之物的模样,对于现在所处之地,隐隐有了几分想法。他说:“反正你要在我家住很久,等回去之后问问我师父吧。” 话音刚落,平愈做出了决定。 她想起自己来李府借住的原因,是要问仙人求得破劫之法。太乙真人,可是出了名的护短!不管怎么样,还是求得哪吒顺心再说。 女孩沿着这条石路前行,并随着哪吒告知着:“蟒妖,就在前面。” 哪吒随着平愈一起走,石路漫长,他仿佛正与女孩并行。直到水面,开始渗出盈盈绿意。平愈,重新回到了那片绿林。巨蟒仍待在哪里,与女孩遥望对视,金色的蛇瞳中凝聚着簇簇冷芒。平愈停了下来,她攥紧了自己的保命法器,沉默着冒出冷汗。在厅堂时她是猝不及防被拉入这里的,那时神魂动荡,思绪混沌,面对蟒妖不知畏惧也不知要逃,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吞噬。 可现在站在这里的她,是清醒的。 直到这次,平愈才完整的看清楚这头绿蟒的长相:它首尾可及天地,翠玺般的细鳞密布着,泛有油润的光泽。因此鳞片不似鳞片,反倒形如血肉般在蟒身之上披覆。 “三太子……” 平愈低声喃喃,脚往后退了半分。鳞片表面的光令人目眩,看起来十分诡谲、甚至到了妖冶的程度,叫人忍不住想靠近。她目光朝边上飘过,不敢再去看蛇鳞。 “别讲话。” 哪吒的声音,认真了起来。 他透过水面,看得比平愈更完全。 哪吒注意到这巨蟒颅顶两侧,隆起了鼓包。 能穿透李府的结界入梦的,的确不是什么寻常精怪——— 蟒生角,是化蛟之兆。 那角在皮下,只差一线便能长出。 蟒妖要借女孩极阴之体的血肉,蜕皮成蛟。 怪不得分明平愈来时,钱塘关黑云压城,风雨大作。待她醒后却阴云尽散,甚至升起太阳。想来那并非清明的梅雨,而是被这蟒妖引来天雷! 思及至此,哪吒抬臂一震,收拢起了五指。随着动作,他颈上的金圈凌空扩大,钻入掌间。 “喂” 哪吒突如其来的喊声,让平愈吓了一跳。她下意识侧耳做出倾听的姿态,又不敢开口追问。只听男孩继续道:“虽然只是猜测,但可能知道自己现在在哪了。” “人的梦境发生在识海,只有元神可以进入。所以我应该在你的识海,而你大概在这条长虫的识海里。它打定主意要将你吞后化蛟,因此侵入这里的时候并非元神进入,而是将你们彼此的识海相连在了一起。所以我要到你那里,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谈话间,巨蟒开始动了。 它再次如先前的梦一般朝着平愈欺身而下,像是整座山峰都朝着她压下。在极致的体型差上,平愈感觉自己被触发了巨物恐惧症。就连呼吸都停在了喉间,窒息感封住了女孩的五感,将她双脚钉死在远处。 动不了了,平愈恐惧地看着巨蟒步步逼近。 哪吒将乾坤圈压在水面。随着真气注入,圈身越发震颤,嗡鸣不断。水层似是被煮沸了,涟漪起伏,水珠频频跳动。直至蓄力完成的刹那,他对着水中的女孩厉声呵道: “逃!” 瞬间,呼吸活络了。 当她转身踏出的第一步起,平愈清晰的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响亮的,清脆的。 头顶的天空,碎裂了。 平愈动作一顿,抬起头朝着苍穹望去。整片淤泥般地天空从中央开始延出蛛网,裂纹如深沟般深出淡光。紧接着,天幕像被摔碎的镜子那样,一寸寸地掉了下来。 天的缺口,是苍白的空无。 蟒妖意识到不对,它身法更快,张开巨口朝着平愈劈头咬下。 但平愈,没有再逃。 她的瞳孔,映出了一道下落的流火。 赤红的火光将淤黑的天机一分为二,带着可怖的热度朝着巨蟒极速飞坠。巨蟒没能吞下女孩,獠牙直到平愈的发间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浇头淋下的雨。 这是一场,温热而粘稠的雨。雨丝有几滴糊住了平愈的眼睛,她忙乱地抬手擦了几下,看见的世界,却越发绯红。她待在原地,抬起头看去。 蟒身已沉沉地落地,七寸处被穿透出了浑圆的血窟。流火已经消熄了,化作红绸重新环绕在男孩的身旁。 原来是混天绫啊…… 哪吒站在蟒身,嫌弃地甩掉了乾坤圈上的血水。 他对着平愈,居高临下:“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平愈。”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雨,呆呆地回道。 哪吒跳了下来,恰好在平愈身前。他一身的干爽与浑身污渍的女孩,对比显著。他问:“平愈,刚才叫你跑你干嘛不跑,差一点就被吃了知不知道?” “知道”平愈点了点头,没回神的样子差点没把哪吒气坏。下一秒,男孩抬起手,压在了她的眉心。他皱着眉,骂了句:“你是猪头啊。” 说罢,男孩掌心似泄愤般朝前一推。 平愈被推倒了。 她直直地朝后倾去。 摔落在地时,地上的石子溃散了,化作了遍地清澈的湖水。 女孩倒入自己在水面的倒影,沉入水底。 第4章 把她脑子打坏了 水从耳内鱼贯而入,封住口与鼻,平愈本能地挣扎坐起。 砰! 额头剧痛,硬物碰撞的闷声乍响。她猛地睁眼,看见一张吃疼的老脸。女孩反应极慢,只等热腾腾的鼓包隆起———她这才抽着气,揉过自己的额头来。 我不会是脑震荡了吧! 平愈捂着头,浑浑噩噩地想。 分明只是撞到了额头而已,应当不至于让自己觉得头疼欲裂才对。可她却觉得有一根棍子,从头顶贯穿到了自己的脑子里,用力地搅动捣砸着。平愈越发觉得自己这具身体,比起纸糊的人好不了多少。毕竟与她磕在一起的老人家,看着还是没事人的样子呢! 对于昏迷后的经历与清醒时的记忆,她几乎是断层的。平愈只记得哪吒将她打晕,入梦后自己又差点被蟒妖吃掉。 惊心动魄,身心俱疲。 好在自己已经回到现实,只是不知为何会从厅堂前,回到李府住客的厢房内。她余光瞄见拔步床上立住上帘纱被拘起,露出了两道逆光站立的人影。 是谁? 眼皮在窥视时掀起,恰好老人也直起身子,让平愈看清了他的长相。他头挽双髻,身着一袭道袍。若不是正咧嘴揉额,瞧着倒很是仙风道骨。 一位道人装扮的老者既会出现在李府,其身份也是显而易见。 平愈见他甩过拂尘,雪白的绒须如厚雪般搭在臂弯里。 而后,老人对着她再伸出手。 那双手修长白皙,并没有垂暮老者形容枯槁的样子,与青年人无异。 也不知是迟钝还是疼的无所察觉,女孩没有躲避。等额面被老者的指尖触碰时,平愈开口问:“老人家,请问您就是哪吒的师父吗?” “看来你这小女娃看来不止头壳硬,也还有几分眼力。”温流从老人的指尖涌入她的脑内,连带着那份激烈的痛意,都消散了不少。 他笑得和蔼,同女孩打趣着。 这是平愈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个世界的“仙法”,她摸上额面,发现方才因磕碰而生起的鼓包已经消下去了,倍感惊奇。 这就是神仙吗? 只需要挥一挥衣袖,便能治愈需要用药一月有余,才能疗好的伤势。平愈老实回答着:“因为不用草药就能让伤势消除,是只有仙人才能做到的事。” “只是因为这个?”太乙真人问。 “只是因为这个。”女孩回答。语毕,她环顾一周,发现哪里都没有哪吒的身影。心底觉得奇怪,又开口问道:“那三公子呢,他没有来吗?” 难不成太乙真人,不是因自己的爱徒而来吗? “那个孽障在这!” 平愈,听到了一声重喝。 她吓了一跳,想知道谁这么大胆,敢在太乙真人面前见直呼哪吒“孽障”。又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是在有点耳熟。只见那两道的逆光的人影走上前来,随着间距缩减,附着在两人面上的阴影也如黑水般流逝。紧接着,露出站定在榻旁的一男一女来。 女人颜如渥丹,男人满面怒容,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完了!是暴怒的李靖。 这小小的屋子,把钱塘关的大人物都聚齐了。 两人侧过身,将遮挡在后方的景象展示给平愈看。 哪吒双膝跪地,混天绫无精打采地堆叠在了地上。 见状,平愈的头皮瞬间炸开来。 怪不得没看到人,原来跪地上去了。 李靖瞥过满脸病容的平愈,转目怒视向自己跪地垂首的小儿子。 他没想到,在得了下人通报惊雷劈在哪吒院中的消息赶去后,竟会看到昏死在自家孩子床上的平愈。哪吒坐在她跟前,盘腿掐诀,元神离体。李靖既师从仙人,自然知晓两人正在梦中降魔。那道雷,恐怕正因如此才被引来。他又惊又怕,一来、是担心平愈出事自己不好与兄弟交代;二来、是气哪吒胆大包天,竟敢在没人护法的情况下元神离体…… 如若那天雷是朝着屋子劈下的,恐怕两人早已命丧黄泉了! 他打定主意要压着哪吒前来负荆请罪,要好要治治这孩子胡来的性子。却听床榻上的女孩惊讶地问:“三公子怎么跌坐在地上.....是方才除妖时真气耗尽,脱力至此了吗?” 她说完,就见哪吒猛地抬起头,朝自己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她在帮我说话!? 有了这个认知的男孩,将眼睛瞪圆了。哪吒目光灼灼,仿佛在看她这张人皮下是不是藏着只夺舍的妖怪。不止哪吒,平愈自己也很震惊———我怎么帮他说话了!?她揪着被褥,吓得差点咬到舌尖。 李靖愣住,他拧着眉问:“平愈,你这是什么意思?” “平愈刚才在梦里有蟒妖出没,差一点就被吃入腹中了。关键时刻,是三公子他出手相助,用金圈击碎了蟒妖的七寸.....平愈这才得救的。”既然谎话已经说出口,女孩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她真假参半,越说越顺。到了最后,竟自然而然地面露困惑,掀开被褥作势要起:“难道大家聚在平愈房中,不是因为这件事吗?” 难道是因为这件事吗? 李靖怒气尽消,心情变得古怪起来。 今天会群聚在平愈床前,完全是因为他们要捉闹过头的哪吒来道歉。对于自家小儿子的性情,为人父母的他,还是心知肚明的。如她口中说的“出手相助”,恐怕只是顺带,要拿平愈来招鬼捉妖才是真。 不过…要说修道先修心,随太乙真人求仙问道的这些日子,这孩子改性了也说不准。 难不成真的错怪哪吒了? 听到小儿子的救了人,殷夫人开心起来。 她自己的骨肉,自己清楚。哪吒心地不坏,只是有些调皮而已。都说孩子越大越懂事,她期待地问:“哪吒,平愈说的可是真的?” 哪吒抬起头干笑了两声:“是,是的吧。” 面对娘亲的提问,男孩很是心虚。 因为他爹骂得没错,虽是救了平愈,可他最初的确是想拿对方作饵诱妖。哪吒不明白平愈为什么要说谎,还说得那样一本正经,叫人瞧不出破绽。 不知为何,平愈适才头疼的样子在哪吒眼前一闪而过。他想起救对方时,确实击碎了女孩的识海……难不成!哪吒想到某个可能,难得有些后怕,一脸惊恐地朝着平愈看去。 “平愈没有说谎。” 偏生平愈对哪吒所想一无所知,仍然是一副信念感极强的样子:“三公子不愧是仙人之徒,几下便将那可怖的妖物拿下了。简直是少年英雄,英武非凡。救命之恩,平愈没齿难忘。” 一套连招下来,李靖再也绷不住了。 殷夫人脸上有多灿烂,男人的面上就有多复杂。 想到自己可能真的搞了一出乌龙,李靖对上哪吒,只有欲言又止的心情。又欣慰对方做了善事,又难以因自己错怪了孩子,而对承认错误感到难以启齿。 好在哪吒不在乎李靖心里所想。 他觉得心头发痒,早早站起来,眼睛牢牢地注视着平愈。混天绫蠢蠢欲动,像一条闻到了肉骨头味的狗。它绕着李靖与殷夫人飘动,对准他们的背摩拳擦掌———将哪吒本人想将父母都是赶出门外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男孩只想抓住平愈,把她心底的所思所想都问个明白。 太乙真人抚须不语,他从刚才一直在静默观看。此时,见到李氏夫妻二人身后频频飘起的红绸,估量着好戏演得也该差不多了。 他适时开口:“哪吒是我的徒儿,他遇见妖魔将其斩之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哪吒和平愈共同点头。 没错!没错! 仙人说到这里一顿,平愈感到太乙真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瞬息。继而,他继续道:“我接下来的话与这女娃的命数有关,二位若要留下来听,怕是不妥。” “仙人说的是。”李靖得了台阶,长吐出一口浊气:“既然仙人有话要说,那我与夫人就先告辞了。” 殷夫人随着李靖一起,踏出了房门。她仔细地将门合拢,顺带遣散了候在门外的丫鬟们。 此时屋内,只剩下三人。 哪吒见父母离去,瞬间按捺不住了。他一个箭步冲到榻上,抬手便托住平愈的两颊。 平愈像被捏住嘴筒子的小狗,迷茫地看着将她脸颊软肉挤成一团的男孩。 “师父,你快帮她看看!” 他声音听起来十分急切,就像手里的女孩得了即刻要命的重病一般。 平愈刚有些感动,就听哪吒补完了后半句: “我好像把这人脑子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