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追捧着原烁的手,满怀期待地重复道:“麻烦你,一定要听我念完一首诗。”
原烁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突然上演了这一出,愣愣地点了点头,应下了。隔着一层防护服,他甚至能感受到罗追的体温,追着他话里的情绪更加清晰了一些。
罗追清了清嗓子,做了个起势,“你看不见——我无法走入白日烈阳,身陷在昏沉的房间——垩壁向我靠近,黑暗将我融为一体——无人为我点亮一把焰火……啊!”
一个松散的沙包蓦地从后方袭来,砸中罗追的左脸,有效地按下了诗歌朗诵的暂停键。
“大白天你念什么诗!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不愧是个比废物还废物的E级,现在谁还整这种只能陶冶情操的无用的东西。”
出声的正是刚才在后排“切”了一声的男人,他这会儿也不假寐了,大喇喇站起来一顿暴呵,脸边没有修整过的卷曲胡子随着声音一抖一抖的,还瞪圆了眼睛——看得出来他眼周的肌肉很努力,但努力了也只能瞪圆,瞪不大,像个生气的河鲀。
罗追扶正了被打歪的眼镜,拍掉散落在外壳上的黄沙,对着“河鲀”抱歉地一颔首,“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愿意听我念诗的。”
作为一个据说是“愿意”的听众,原烁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河鲀”似乎还想骂几句,但一对上罗追蒙在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又像是被下了哑药一样,悻悻然闭上嘴,躺回座椅,仰头一岔腿,又是一条肚皮朝天的咸鱼。
“河鲀”静音之后,罗追仍然感觉身上长着针扎一样的视线,他浑然未觉地抬起头,这才发现一整个等候室的人都被刚才的动静吵醒了。
大概三分之二的人认为事不关己,眼睛一睁一闭,继续补充不缺的睡眠。
剩下的三分之一眼睛睁的跟夜鹰似的,一眨不眨地望着罗追的方向,直到罗追终于反应过来了,又齐刷刷缩起脖子,埋头不再看,动作整齐的像是集体挨了一锤子的地鼠。
罗追站起来,朝着四面八方,起起伏伏地鞠了许多个躬。
鞠到原烁这里的时候,原烁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几乎用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
等罗追鞠完了,才弓着腰坐回去,把心里微末的好奇挖出来,轻声问罗追:“你……为什么要念诗?”
“因为我是个诗人。”罗追正经八百地说。
“诗人?”原烁追问。
这一点点的疑惑,轻易把罗追直起来的腰杆压塌了,他顺着从身体里泄出来的气,咳嗽了两声,“咳,是……是我、是我自封的诗人,没有在地下城文化管理处盖章认证过,是野生纯杂质的那种。”
“那你这种野生诗人能赚钱吗?”原烁又问。
罗追心虚地挪开了目光,片刻后,又挪回来,沉沉叹了口气,“好吧,我最多算是一颗野生的诗人种子,苗都还没抽出来的那种。我这种野生诗人当然是赚不了钱的,我之前在探索队担任文员工作,队里的人是我仅有的倾听者。”
原来是少见的同行。
同为队伍里的累赘,原烁关心地问了一句:“所以你现在是转到外勤了吗?”
“不是,”罗追说,“是因为我们G08市地处偏僻,已经没有探索的价值了,再加上艰难的资源运输条件和费用问题,地下城在半年前就停止了向G08市提供救济,让我们自给自足,于是就解散了所有探索队,把人塞进了种植园和畜牧场,增加生产基础资源的劳动力。
可是种植和畜牧也是需要基础条件的,G08市……那样一个荒凉的地方,根本做不到独立支撑,在地下城剪断了脐带的第三个月的第一天,G08市终于油尽灯枯,宣布破产、解散,那时候,城市外围用来抵挡怪物袭击的防护带还剩下七天的电量,安全管理处提醒我们,要在七天的时限中离开城市,找到新的安居地……
可是能去哪里呢?城市以外就是野外,地下城不会收容没用的人,其他地表城市也不该在苟延残喘中增加一个累赘,没有地方可去,没有安,也没有居。”
说到这,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倏地笑了一下,声音不大,但鼻梁上的眼镜差点儿因为肩膀的抖动又掉了下去。
原烁在一旁抱着自己的行囊,安然听故事,遽然一下打断,本想问一句“笑什么”。
但他在罗追稍稍放松下来、调整眼镜的动作中,莫名看到了一些有关美好的,却又不知其中内容。
一张嘴在感知和茫然中徘徊良久,最后在一片空白的悲伤中,选择了闭口不言。
空白——原烁的记忆也有很大一部分的空白。
在夜深人静的清醒时刻,或是某一个突然的瞬间,他总能感觉到,心脏无缘无故地、猛地跳一下,然后有一条绳索从空白的记忆海底延伸上来,紧紧捆住他,拖进水中,溺死在一片遗憾里。
遗憾什么呢?
很遗憾,原烁不知道。
“噗通!”
他又听见了一个落水声。
原烁一转头,看见隔壁的罗追心甘情愿地掉进了自己人工挖出来的理想海域里,正不通技巧地挥动着四肢,游的很用力,一边游,一边往水下沉。
嗯……溺死在理想海里,算是喜还是悲呢?
原烁不知道。
反正,此时此刻用肉眼观察,罗追是很高兴,虽然穿着一层闷厚的防护服,原烁看不清他的表情。
也不知他在哪个话语节点拐了个弯,居然从G08市的经历,又说回了他伟大的理想,顺带踩了地下城一脚:
“原烁,我跟你说,现在那些在地下城文化管理处盖章认证过的诗人,发表作品之前都是要经过层层审核的,那些东西都没有灵魂,你看看我写的,虽然都是杂质,但好歹是纯天然野生的啊,你听我再给你念一首——咳咳!”
这人显然是鞠躬还没鞠过瘾,方才那个砸在脸上的沙包的残骸还逗留在他脚边,这会儿竟然就想着重蹈覆辙了。
原烁扯了扯罗追胳膊处的绿皮,正要开口阻止。
突然,等候室的顶剧烈震动了一下,颤颤巍巍地抖落下一层沙土,其中最大的一块砸在了罗追圆润的脑袋的中央,帮忙打断了一个即将发生的悲剧。
“啪!”
很大的一声,应该挺疼的。
原烁甩了甩脑袋,甩掉了因为坐的太近被波及到一些碎渣,然后抬眼去看倒霉的野生诗人。
罗追被砸之后,几乎有十几秒都是静止的,像是塞进了凝结了时间的琥珀里。
原烁担心他本就与众不同的脑袋真被砸出了问题,旧疾未愈又填新,忙问道:“你没事吧?”
罗追:“没事,不疼。”
原烁:“不疼吗?”
绿皮防护服的材质这么坚硬耐造吗?
“真的不疼,”罗追扒拉掉身上的沙土,“就是这房顶怎么突然震了一下啊?”
“他是个E级。”
身后,一个声音忽然插进了两人的对话,是那个“河鲀”,他又醒了。
在罗追异样的安静中,原烁问了一句:“E级怎么了?”
“E级——就是一群随时可能变成怪物的人,身上带着一些怪物的特制也很正常,比如拥有子弹都打不穿的表皮。小白毛,你和他相处的时候小心点,说不定下一秒他的基因稳定值就跌破99.0%,彻底变异了,到时候一口把你吃了都无处诉苦。”
“河鲀”悠闲地朝罗追打了个响指,
“我还是很好奇,你这个E级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码头,是违规逃出来的吧?就算城市解散了,你一个从出生开始就被植入了定位芯片的E级基因,地下城的那群控制狂也没理由大发善心放你自由,还是说,你有什么过人之处——”
说着,“河鲀”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罗追,“显然是没有。”
罗追的脑袋低了下去,低了再低,上半身几乎要折叠在一起。
半晌,才听见他“嗯”了一声。
“河鲀”欣慰地点了点头,“很好,还愿意承认自己是逃出来的,是个诚实的废物。”
“河鲀”一转头,对上原烁那张正在接受信息、看上去有些呆愣的脸,“唉,这位细皮嫩肉的小白毛,你是第一次出门吧?刚才在门口,我还看到了送你来‘上学’的家长。”
原烁摇了摇头:“那不是我的家长,是人口资源管理处的长官。”
“河鲀”语调悠扬地“哦”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逗小孩:“出门是需要长官送的,白毛,你的排场不小啊,是要去执行什么重要的任务吗?”
原烁没吭声,不打算把桃花源任务说出去。
他猜测,一旦说出口了,眼前这个“河鲀”应该会发笑,他不想听。
这个“河鲀”可能是在等候室坐久了没耐心,脑袋都发毛了,非要没事找事地多说点儿来通通风。
“河鲀”直接把原烁的沉默当做默认,接了一句:“是送你去当敢死先锋队的吧。”
然后又把话头对准了罗追,继续说:“算是我好心,再告诉你一个信息——在野外行动,要做到事不关已,视若无睹。举个例子,就像刚刚听人念诗这种事,完全没有必要参与,哪个正常人上来就拽着人手念诗啊。”
罗追:“……”
原烁结合“河鲀”前后所说的信息,陡然反应过来:“所以,这一整个等候室的人,都在‘事不关己’吗?”
这一间不算宽敞的等候室,所有人应该都听到了罗追坦白自己是个E级基因。
除了他以外,有点阅历就会知道罗追不能出现在码头。
一旁,有人结束了闭眼休憩,悄悄睁开一条缝,窥视这三人临时组成的末世小课堂。
最机敏的“河鲀”很快发现了这道不需要辨别好坏的视线,转过脸,与之对视片刻。
那人朝他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这时,罗追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站起来,对着周围又鞠了一个躬,低声说:“谢谢。”
谢谢诸位没有举报一个小小E级的定位。
在外面发现一个脱离管控的E级,是可以向所在辖区举报实时位置领取赏金的。
人群中,一条毛蟹腿似的手臂忽然举了起来,向罗追挥动了两下,“劳驾,把我的那声‘谢谢’收回去,我已经向辖区举报你的行动了。”
罗追瞬间僵硬在原地,一副年轻的腰不上不下地弯在那,半晌都没动弹。
如果原烁有透视眼的话,就能看到他如丧考妣的一张脸,越发白净了。
“河鲀”嗤笑了一声,幸灾乐祸地说:“可惜,一堆傻子里面藏了个正常人,你要完蛋喽。”
罗追没答话,悲伤的不能自已,默默挪去了角落里平复心情,顺带还拉上了一个局外人似的原烁。
有个活物在旁边陪着,他大概能好受点儿,虽然这个活物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但不会像等候室的其他人一样,百分百只会说一些损人的好话。
原烁陪着他蹲在角落,不言不语。
倒是“河鲀”远远看着角落里那两个有装可怜嫌疑的人,嗓子发痒,预备着说两句不符合人物形象的真的好话。
谁都没注意到,做完举报工作的“毛蟹腿”放下了积极发言的手臂,埋头摆弄着他的通讯器,低声嘟囔了一句:“怎么突然没信号了……”
“河鲀”犹豫着清了清嗓子,正要张口,下一秒,一只布满了坚硬鳞片的爪子穿透了等候室的天花板,正中他的脑袋,血液与脑浆四溅,炸开了花。
……
可闻针落的沉默过后,一阵哄闹爆发开来。
“是怪物!有怪物袭击!”
“这该死的码头怎么连个警报都没有!”
“快逃……啊!”
满是鳞片的爪子微微一抬,带着一团血肉模糊,和滴滴答答流淌的血液,又落下了一爪子,又一个完整的人在顷刻间没了人样,变成扁扁的一团。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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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啪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