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雪雾时,洛辰裹着半旧的驯鹿皮斗篷,站在艾莎的帐篷前。
帐篷外晾着几串晒干的鲸筋,在风里发出细响,像极了前世实验室里那些等待分析的古物。
他摸了摸腰间用海豹肠衣临时捆扎的鱼线——昨晚试了试,遇冷果然脆得厉害,指尖稍一用力就崩出细丝。
“乌纳拉克?”艾莎掀开门帘,手里还攥着半团未编完的网绳,发梢沾着几根鲸筋碎屑,“这么早找我?”
洛辰指了指她脚边的鲸筋堆:“能帮我编三个小网兜吗?比拳头大些,网眼要细。”他蹲下来,用骨针在雪地上画了个圆,“装碎鱼肉用的,沉到冰下。”
艾莎的眉毛拧成小丘:“鱼闻到血腥味早跑远了,我阿公说……”
“它们会被吸引。”洛辰打断她,想起前世在格陵兰岛博物馆见过的捕鲸船日志,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素描——因纽特人用海豹油浸过的鱼网裹碎肉,“冰下暗流会把气味带出去,像撒网一样。”他抬头时,看见艾莎睫毛上凝着的霜花,“就像你编鱼网时,总说要让每根线都兜住风。”
艾莎的手指突然顿住。
去年秋天她编新网时,这个总蹲在一边看的少年确实说过类似的话——“网眼的疏密要跟着水流走”。
她没再问,转身从帐篷里取出最细的鲸筋,指尖在皮子上抹了抹防裂,“等日出后鲸筋软些再编,现在太硬会断。”
洛辰刚要谢,远处传来阿图克的吆喝:“乌纳拉克!来议事石!”
议事石是块半人高的冰岩,被部落用海豹油擦得发亮。
洛辰走近时,看见帕克图正用兽骨烟斗敲着石头,火星子溅在雪地上,“阿图克,你疯了?让毛头小子改捕鱼法?”老人的皮帽下露出灰白的鬓角,皱纹里结着冰碴,“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片冰面下捕了一辈子鱼,要改?除非冰原倒过来!”
图尔倚在石头另一侧,鱼叉尖插在雪里,嘴角扯出冷笑:“昨天钓到大鱼不过是走运,真当自己比老猎人还懂?”他的鹿皮靴尖碾着雪,把洛辰昨夜留下的脚印踩得稀烂,“要不比试比试?我带三个人,他带三个,同一片湖区,看谁钓得多。”
阿图克的拇指摩挲着腰间的骨刀——那是洛辰父亲留下的,“好。日头过冰峰时开始,日落前算总数。”他转向洛辰,眼里有团火,“你敢吗?”
洛辰望着图尔绷紧的下颌线。
这个比他大三个月的少年,上个月刚因为猎到第一头海豹被夸“雪狼族的骄傲”,现在眼里的妒火快烧穿冰层了。
“敢。”他应得很轻,“但我要选湖区最北边。”
图尔的鱼叉“当”地磕在石头上:“北边?那片冰面薄得能照见影子,你当鱼都挤在那等死?”他甩着皮袍转身,鹿皮手套拍在洛辰肩头,重得像块冰,“行,我倒要看看,你的‘气味网’能不能骗到鱼。”
冰面泛着青蓝的光,像块巨大的水晶。
洛辰选了块雪薄的地方,单膝跪地,骨针轻轻敲击冰层。
“咚——”第一下闷响,“咚——”第二下脆了些,他数到第七下时停住,用兽皮擦净针尾的冰屑:“这里,凿洞。”
“乌纳拉克,你确定?”跟来的小猎人科利声音发颤,他的祖父去年就在北边冰裂过,“我阿婆说……”
“冰下有暗流的地方,冰层会薄,但下面水更深。”洛辰把骨针递过去,“你听,敲起来像海豹皮鼓的,是实冰;像敲空碗的,下面有活水。”他指了指远处——图尔带着人正往南边跑,每跑十步就凿个洞,冰碴子溅得老高,“他们凿得太密,鱼早被惊散了。”
艾莎抱着三个鲸筋网兜赶来时,洛辰正把碎鳕鱼块塞进去。
鱼肉是他让卡玛今早塞的——“用冰王的肉当饵,鱼会疯的。”网兜系上细鲸筋,沉到冰洞下三尺,他摸了摸冻得发红的耳垂:“等半柱香时间。”
图尔那边已经有动静了。
他的第一个冰洞钓上条两尺长的白鲑,科利急得直搓手:“他们钓到了!”
洛辰没动,盯着自己凿的三个冰洞。
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雪粒扑在脸上,他却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是鱼肉被暗流冲散的味道。
“动了!”科利突然喊。
第一个网兜的鲸筋线微微晃动,洛辰手腕轻抖,一条半人长的北极红点鲑甩着银鳞跃出冰面,尾鳍拍得雪粒乱飞。
第二个冰洞紧接着有了动静,这次是条带着黑斑的北极茴鱼,鱼嘴大张着,还咬着网兜里的碎肉。
图尔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第二个冰洞只钓上尾瘦得能看见骨头的杜父鱼,第三个洞凿下去时,冰面“咔”地裂开道细纹,吓得他踉跄后退。
“邪门!”他踹了脚冰洞,雪块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瞬间结了冰。
日落时,洛辰的冰洞边堆了七条鱼,最大的那条比他的胳膊还粗。
图尔那边只勉强凑了四条,最小的那条还不到一尺。
帕克图的烟斗早灭了,他蹲在鱼堆前,枯瘦的手指抚过鲸筋网兜:“你……从哪学的?”
“风里学的。”洛辰想起昨夜帐篷外的北风,“风会告诉我鱼在哪里,就像它告诉祖先如何找海豹呼吸孔。”
图尔突然转身,鱼叉撞在冰面上,发出刺耳的尖啸:“这不算!是他用了邪门东西!”
“够了。”阿图克的声音像块压舱石,“雪狼族只认冰原的裁决。”他拍了拍洛辰的肩,“明天开始,你教年轻猎人这个法子。”
帕克图猛地站起来,皮袍带起一阵雪雾:“可以学,但别丢了敬畏!”他转身时,鹿皮靴跟在冰面上划出深痕,“冰原的规矩,比你的网兜结实。”
夜色漫上来时,洛辰蹲在帐篷前处理鱼。
艾莎摸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温热的东西——鲸油灯,油芯子用驯鹿毛搓的,“我阿公说,鲸油烧得最久。”她的声音轻得像雪。
洛辰捏着灯座,触手是艾莎体温焐过的暖意。
远处传来阿图克的咳嗽声,老人站在冰原边缘,仰头望着天,呼吸时喷出的白雾里,似乎裹着比雪更湿重的气息。
风突然变了方向,卷着某种他熟悉的咸腥——那是海雾的味道。
洛辰抬头,看见星轨比昨夜低了些,像被什么力量压着。
他摸了摸鲸油灯,灯芯在风里晃了晃,却没灭。
冰原的夜,从来不会真正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