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礼那一声断喝,含着官威与怒火,让整个喧闹的人群瞬间沉寂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惊或疑地聚焦在这位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身上。
短暂的错愕之后,涂氏族人中几位须发皆白、显然是族中长老的老者率先回过神来。
其中一位年纪最长、手持柺杖、面色沉郁的老者,在身旁中年人的搀扶下,上前几步。
他先是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马上的陈知礼、穆云及其身后明显是护卫打扮的高瑞等人,见对方虽衣着不算华丽,但气度不凡,尤其是为首两人,眉宇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心知绝非寻常百姓。
老者心下虽惊疑,但仗着族大人多,且自认占着“理”字,还是拱了拱手,语气还算客气道:“两位……公子,请了,老朽乃涂氏一族族长,不知二位公子是何方贵人?
你们二人路过此地,或许不明就里。
并非我涂家蛮横无理,实乃这贱妇……”
他手中的柺杖指向那已被吓傻、瘫软在地的年轻妇人,“行为不端,做出了辱没门楣、伤风败俗的丑事!全然不顾她相公读书人的体面!”
他越说越是激动,声音也激昂起来,仿佛要争取所有围观者的认同:“公子可能不知,我涂家在此地乃是绵延数百年的望族,光是这涂家村,便有七百六十口人。
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族也有族规!无规矩不成方圆是不是?
若今日对此等丑事轻轻放过,日后我涂氏一族颜面何存?族人在外又如何立足?岂不成了十里八乡的笑柄?
再者我涂家上百的后生姑娘如何嫁娶?怕是别人根本不敢娶不敢嫁啊!”
他顿了顿,藤杖重重一顿地,语气变得斩钉截铁:“因此,依我涂氏族规,此等败坏门风者,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此乃我族内事务,还望二位公子行个方便,莫要插手干预。”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周围不少涂姓族人纷纷点头附和,看向陈知礼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排外的警惕与不善。
那被指责的妇人见此,更是面如死灰,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绝望地伏在地上颤抖着。
陈知礼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听着老族长这番“义正辞严”的辩解,眼神却越发冰冷。
他目光扫过那瑟瑟发抖的妇人,又扫过一旁脸色惨白、眼神躲闪的所谓“读书人”丈夫,再扫过那群满脸“正气”却行着非法之事的族老和壮丁。
他缓缓开口,声音并不高昂,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老族长,你口口声声家规族规,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老族长一怔,似乎没料到对方会突然这样说,这话他怎么接?
不能接啊!
陈知礼不等他回答,继续冷声道:“尔等所言族规,大得过《大珩律》否?
律法明文,人命关天,凡刑狱之事,皆需由官府审断,岂容尔等私设公堂,动辄以‘沉塘’酷刑处置人命?
此乃藐视国法,形同谋逆!”
“谋逆”二字一出,所有涂氏族人脸色骤变!
老族长更是手一抖,藤杖都差点脱手。
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了!
“再者,”陈知礼目光如电,射向那老族长和几位族老,“尔等口口声声称此妇行止不端,证据何在?
既然是丑事?对方人呢?奸夫人呢?光惩罚一个人吗?
还是说你们仅凭猜测,或是某些人一面之词,便可定人生死?
若其中另有冤情,尔等今日之举,与杀人害命何异?
涂氏百年清誉,莫非就是要靠滥杀无辜来维系吗?”
他的话语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犀利,如同重锤般敲打在众人心上。
那老族长被驳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身后原本气势汹汹的族老和壮丁们,也在这强大的官威和法理面前,露出了迟疑和畏惧之色。
池塘边的气氛,瞬间逆转。
陈知礼那番义正辞严的诘问,瞬间镇住了场子。
涂氏族人面面相觑,那几位族老更是脸色铁青,握着藤杖的手微微发抖,方才那不容置疑的权威气势,在“谋逆”二字和凛然国法面前,已泄了大半气。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僵持时刻,人群中忽然踉跄着冲出一个年纪略长、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妇人。
她发髻微乱,脸上泪痕交错,扑倒在老族长面前,不住地磕头,声音凄惶哀切:“老族长!各位叔伯!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就饶了琼花这一回吧!
她年纪轻,或许是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咱们、咱们就把她休了,让她回娘家去,从此不再是涂家的人,行不行?
只是万万不能沉塘啊!毕竟那是一条人命啊!”
她磕头极重,额头很快便见了红印,哭声悲切,不似作伪。
陈知礼目光微凝,看向这突然出来求情的妇人。
见她虽衣着朴素,却收拾得干净整齐,眉眼间颇有几分残留的风韵,与地上那被称为“琼花”、模样更显朴实清秀的犯错女子相比,倒是更显姿色。
他心中暗忖,莫非这是那女子的姑姐或嫂子?
便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替这女子求情?”
不等那妇人回答,异变突生!
或许是这求情之举带来了一线生机,或许是陈知礼的出现让她看到了希望,原本瘫软在地、近乎绝望的琼花,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因局势变化而稍有松懈的族丁之手,如同扑火的飞蛾般,跌跌撞撞地冲向陈知礼的马前!
“噗通”一声,她重重跪倒在陈知礼脚边的泥地里,仰起满是泪水和污泥的脸,因极度的恐惧和委屈,以至于声音有些尖锐嘶哑:“公子!求求您!求求您帮帮我!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没有做那等丑事啊!”
她语无伦次,急于辩解,眼泪汹涌而出:“昨日上午,我独自在家,忽然觉得头晕目眩,难受得紧,就想着躺下歇息一会。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就发现窗户不知被谁从外面支开了,窗台上……窗台上竟有一只男人的旧布鞋,地上还有一件男人的破外衫!”
“我正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婆婆就带着隔壁的六婶子进来了,说是问我要之前说好的绣花样子……
她们看见窗台上的东西,再看我刚从床上起来衣衫不整的样子,就、就大声叫嚷起来……
门口很快围了许多人……他们不由分说,就认定我偷人……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信!没有一个人信我,非要按族规把我沉塘!
公子!我冤啊!我真的是冤枉的!”
她一边哭诉,一边砰砰地磕头,额头上瞬间一片青紫。
陈知礼与身旁的穆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栽赃陷害!
这手段足够粗陋,在大户人家里简直不够看,但在这种封闭的宗族环境中,却足以致命。
若真是与人私通,怎会如此巧合地在白天、且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
傻子也不会这样吧?
可偏偏这群人就相信了!可能不是自家人的命吧?死不死的都无所谓?
陈知礼心中已有计较,他沉声问道:“你口口声声喊冤,那你婆婆何在?你相公又在何处?”
方才那跪地求情的年长一点的妇人站起身,擦了擦眼泪,走上前来,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琼花,对陈知礼道:“回公子的话,我……我就是她的婆婆。”
她顿了顿,指向旁边那个一直低着头、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的书生男子,“那是她的相公,宏纬……是、是我的继子。”
难怪了,二十六七岁的婆婆,继子和儿媳妇已经二十左右,不熟悉的,根本想不到他们是这层关系。
陈知礼和穆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书生身上。
只见他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他的妻子琼花和这位继母婆婆,那副懦弱躲避的模样,与眼前这激烈冲突的场面格格不入,显得极为可疑。
事情至此,肯定是先救人救到底。
陈知礼不再犹豫,与穆云一同翻身下马。
他稳步上前,从怀中取出自己的官凭文书,朗声道:“本官乃新任户部侍郎陈知礼!这位是即将赴任大理寺少卿的穆云穆大人!
今日既然撞见此事,断无坐视尔等滥用私刑、草菅人命之理!”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尤其是那几位面色大变的族老:“尔等所言之事,疑点重重,是否有冤情,一切是非曲直,当由官府审断!”
他转向护卫高瑞,斩钉截铁地命令道:“高瑞!即刻持我名帖,快马前往阳山县衙,命县令即刻带衙役前来此地!
本官和穆大人要在此地,亲自参与审查此案!”
“是!大人!”高瑞抱拳领命,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池塘边,顿时一片死寂。
只有琼花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风吹过草丛的声音。
涂氏族人,包括那老族长在内,全都傻眼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来看热闹的,竟然是两位即将赴京任职的朝廷大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