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礼的车队北行已有三四日。
这日午后,天空略显阴沉,云层低垂,并不像有雨的样子,却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估摸着再有个把时辰天色将暗,车队前方已能望见阳山县那不甚高大的城墙轮廓。
顾四彦父子三人坐一辆大马车里,“苏合,天气不好,就在前面入住吧,早点就早点,没必要多赶一些路,把女眷和孩子拖累了,咱们又不着急赶路。”
“是,爹,前面就是阳山县,我住过好几次,县城小,客栈也小,咱们人多,得分两三个处住。”
顾苏合话毕,忙叫住一旁的护卫,让他通知陈知礼。
陈知礼自然也同意二叔的建议,男人多赶一些路无所谓,老的老,小的小就受罪了。
他看看怀里的儿子,又看看娘子怀里的女儿,孩子都累了。
正当众人准备加快脚步,想早一点入城安置时,却见官道旁许多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神色匆匆、甚至小跑地朝着另一个岔路口涌去,仿佛那边有什么极大的热闹可看。
高瑞机警,立刻上前几步,拉住一个正小跑着的中年汉子,客气地问道:“这位大哥,请问前头是出了什么事?怎地大家都往那边去?”
那汉子被拉住,本有些不耐,但见高瑞等人衣着气度不凡,身后还有大队车马,便按捺住性子,语气急促中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唏嘘。
“几位爷是外乡来的吧?前头不远处的涂家村出大事了!
族里要把一个小媳妇沉塘呢!就在村东头的那口老池塘!这年头把活人沉塘的可很少。”
“沉塘?”高瑞闻言一惊。这已是多少年没听过的私刑了。
这年头,真正犯了大错的,哪个不是送去衙门,毕竟人命关天,哪里有私下决定别人性命的?
“可不是嘛!”汉子咂咂嘴,“涂家是咱们阳山县数得着的大族,族规最是严明!
听说那小媳妇是犯了……哎,总之是那种不干净的事!
要按现在的律法,最多不过一纸休书赶出门罢了。
可涂家族老们不干呐,非说要以正族风!这不,就要动祖宗的规矩了!难得一见的热闹,去晚了可就看不上了!”
汉子说完,挣脱高瑞的手,又急急忙忙跟着人流跑了。
高瑞脸色凝重,快步回到车队旁,向刚从车上下来的陈知礼禀报。
陈知礼听罢,一双眉立刻紧紧蹙起,俊美的脸上笼罩了一层寒霜。
他深知有些地方大族有时倚仗势大,行事往往罔顾国法,只循所谓的“族规家法”,酿成不知多少惨剧。
但这里不是偏僻山里,县衙就在眼前,哪里能不送人去衙门,而自己私下要人性命的理?
“岂有此理!”
他低声斥了一句,当机立断,对身旁的管家小路子吩咐道:“小路子,你带着车队跟着顾二爷他们先进城,寻一家稳妥的客栈安置好老太爷、老夫人和女眷孩子们,万事谨慎。”
“是,老爷。”小路子连忙应下。
陈知礼又转向车驾方向,对撩开车帘担忧望着的顾盼儿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简短道:“我去去就回,不必担心。”
说罢,他点了几名精干可靠的护卫:“高瑞、高泽,你们几个随我过去看看!其他人护卫车队入城!”
“是!”高瑞、高泽等人立刻抱拳领命,神情肃然。
穆云走来:“知礼,我跟你去看看。”
“好,当然好。”
陈知礼和穆云翻身上马,一挥马鞭,便带着高瑞等五六骑,脱离大队,朝着那岔路口人群涌动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起尘土,他的眉越蹙越紧。
越靠近那涂家村,路上的人越多,议论声、嘈杂声也越发清晰。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扭曲的兴奋与残酷的好奇。
穿过一片杂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村东头果然有一口不小的池塘,水色幽深,岸边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怕是有数百之众。
人群中央,似乎有激烈的争执声和女子凄厉的哭喊声传来。
陈知礼勒住马,在高处望去。
只见池塘边,几个族中壮汉正扭着一个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的年轻妇人,那妇人拼命挣扎,哭得声嘶力竭:“我没有!我是冤枉的!族长!各位叔伯!求你们信我!我真的没有做那等丑事啊!”
旁边,一个穿着绸衫、看似有些体面却一脸怒容的老者正在指骂:“贱人!证据确凿,还敢狡辩!我涂家一族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你做这些丑事时,可曾为你读书的相公考虑过?可曾为村里这老些的后生、姑娘考虑过?”
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妇人跪倒在老者的面前,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另一边,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似是她的丈夫,脸色惨白,眼神躲闪,低着头一言不发,却也跪下求人。
几位须发皆白、面色冷硬的族老站在最前面。
为首的老族长手持藤杖,重重一顿地,声音苍老却带威严:“哭嚎什么!求也没有用!
涂家容不下这等伤风败俗之人!族规如山!为了我涂氏一族的清誉,今日必须行刑!来人呐——准备行刑!”
几个膀大腰圆的族丁闻言,立刻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猪笼和绳索,就要上前去拿那妇人。
围观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有人不忍地别过头去,更多人却是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
那妇人见状,眼中彻底被绝望吞噬,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哀嚎:“天啊——!”
年纪大一点的妇人上前抱住小妇人,死死不愿意松手,书生落下泪,这才跪在族长面前求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却极具威势的断喝如同惊雷般炸响:
“住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两骑骏马分开人群,马背上两位身着青色常服、却气度非凡的年轻男子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如刀,正冷冷扫视全场。
他们身后跟着几名一看就不好惹的彪悍护卫。
正是及时赶到的陈知礼与穆云!
陈知礼勒住马,居高临下,声音冷冽,官威天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给你们的权力,敢动私刑,草菅人命?
明明县衙就在不远处,走路不过小半个时辰,你们竟然敢私下行刑,实在胆大包天!”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喧闹的池塘边瞬间鸦雀无声。
那老族长和几位族老被这气势所慑,一时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