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那九五至尊的威严隔绝于内。
李涛和周尚书一前一后步出宫门,午后的阳光斜照在青石板路上,拉长了两位老臣的身影。
方才在御前争执的激动还未完全平复,两人之间的气氛显得有些微妙和紧绷。
李涛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宫外微凉的空气,忽然转过身,脸上竟挤出一丝颇为难得的、近乎温和的笑容,对着身后的周尚书拱了拱手:“周大人,今日天色尚早,你我同殿为臣多年,却难得如此……深入地交换意见。
不如,由老夫做东,请周大人去前面的‘一品轩’小坐片刻,喝杯水酒,慢慢再叙?”
他试图缓和气氛,或许还想私下再做做工作。
周尚书是个务实派,心里还惦记着户部那一堆等着核销的账目和明年预算的草案,哪有心思喝酒?
再者,他深知这李涛看似温和邀请,实则必定还是为了陈知礼之事。
他当即摆了摆手,语气直接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多谢李大人美意!不过今日实在不巧,部里还有几桩紧要的公务亟待处理,家中也有些杂事,这酒宴,还是改日吧,改日由老夫来做东。”
他顿了顿,话锋立刻转向主题,语气也变得近乎苦口婆心地商量起来:“李大人啊,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方才在陛下面前,老夫言语或许急切了些,但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呐!
陈知礼此人,您也看到了,在余杭三年,那政绩是实打实的!劝农桑,兴工商,通漕运,活市井……硬生生让一个富庶的余杭府收入一年翻了一番还不止!
这是什么?这是点石成金的手腕!这是经世济国的奇才啊!”
周尚书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国库充盈的景象:“李大人,您放眼看看如今咱们大珩朝,北边要防着蒙族,西边要镇着诸羌,东南海疆亦需水师巡弋,哪一处不要钱粮?
国库充盈,才是强国之本,才是陛下推行仁政、泽被苍生的底气啊!
老百姓口袋里有了余钱,才能安居乐业,才真心拥戴朝廷!
边境的将士们粮草充足,盔明甲亮,刀锋箭利,那些外族蛮夷才不敢轻易叩关生事!这才是真正的太平基石!”
他看向李涛,眼神近乎恳切:“李大人,您是老臣,是国之栋梁,难道您就不想亲眼看着我大珩朝迎来前所未有的繁荣富强吗?
陈知礼,他就是能帮陛下、帮咱们实现这个远景的最合适的人选!
让他来户部,才能真正发挥他的绝世才干!
您……您就别再跟老夫争了,成不成?就算老夫……求您了?”
最后一句,他几乎放低了姿态。
若是别的事,以李涛的性子,见同僚如此恳切,或许也就让步了。
但事关大理寺的未来,关乎他毕生所致力的刑狱公正,他绝不能退让。
尤其是陈知礼这样的苗子,他盼了太久太久。
李涛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执着。
他叹了口气,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周大人,您说的这些,老夫岂能不知?国强民富,自然是好事,是吾辈臣子共同的夙愿。”
但他话锋随即一转:“但是,周大人,您可还记得三四年前,京城那几桩轰动朝野的大案要案?
哪一桩不是盘根错节,牵涉极广?哪一桩不是差一点点就成了糊涂账,甚至引发朝局动荡?”李涛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些殚精竭虑的日夜。
“当时,是谁抽丝剥茧,在看似毫无头绪的迷局中找到关键证据?
是谁顶住重重压力,将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一一揪出?
是陈知礼!
若非他在大理寺任寺正时展现出的惊人洞察力和魄力,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李涛盯着周尚书,后者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也回忆起了那些惊心动魄的案子。
李涛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沉重和无奈:“周大人,说句实话,自打三年前陈知礼外放去了江南,我这心里就空了一块。
是,后来漕运案最终也算是了结了,表面上看还不错。但其中的曲折、反复、阻力……唉,一言难尽!许多关节,若是知礼在,或许能看得更透,办得更顺更快!”
他指了指自己的腿,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不瞒你说,老夫这把老骨头,是真的不中用了。
这老寒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连多走几步路都困难。
你说,让我如何去现场勘查?如何去督促那些下面的官员尽心办案?
欧大人调任之后,后面接任的那几位……”李涛重重地摇了摇头,未尽之语充满了失望和无力感,“大理寺如今需要的,正是一个像陈知礼这样,年轻、有冲劲、懂律法、能破案、敢碰硬的主心骨啊!
刑狱乃天下公平之所系,一旦有所松懈,冤狱丛生,百姓何以安身?朝廷威信何存?这难道就不是动摇国本吗?”
李涛越说越激动,“周大人,于公,大理寺比户部更需要他;
于私,老夫……老夫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能让我放心托付这大理寺卿之位的人了!
所以,这件事……”
李涛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对着周尚书再次深深一躬到底,语气决绝而沉重:“……请恕老夫,万万不能相让!”
周尚书没料到李涛如此坚决,甚至摆出如此低的姿态,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开,不敢受他全礼。
他看着李涛花白的头发和微微颤抖的身躯,知道这老家伙是动了真格,把毕生的期望都押在陈知礼身上了。
周尚书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几句,比如户部如何如何重要,比如陈知礼的经济才能如何如何罕见……
但他看着李涛那副毫不退让、甚至带着点悲壮的神情,忽然觉得再说下去也是徒劳。
得,看来是说不通了!
周尚书心里一横,也罢!既然私下商量不通,那咱们就各凭本事,看谁能在陛下面前说得动天听!
“唉!罢了罢了!”
周尚书甩了甩袖子,脸上露出悻悻之色,却又带着一丝不甘的倔强,“李大人既然如此说,那……那咱们就……就看陛下的圣意吧!”
说完,他竟不再多言,仿佛生怕李涛再拉住他理论一般,转身就走,步伐极快,几乎像是小跑着离开了宫门广场,那背影瞧着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涛直起身,望着周尚书几乎是小跑着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苦笑。
他知道,这事没完。
以周尚书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过两日,肯定还会再去陛下面前磨的。
这场关于陈知礼这个香饽饽的归属“争夺战”,看来才刚刚开始。
两位老臣都为了自己认定的“国本”而据理力争,而这最终的决定权,终究还是在那深宫中的皇帝手中。
夕阳的余晖将李涛的身影拉得更长,他伫立片刻,也缓缓朝着自家轿子的方向走去,心中已在盘算着下次该如何向陛下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