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广德在衙门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七品小官,他本就只是举人身份,往上升很不容易,当年能搞到府衙这个官职,除了家里花了银子,还有顾家的面子。
但自外甥女婿到余杭任了知府一职,不论他跟姐姐家走不走动,周围的人都对他客气许多。
尤其是偶尔上下职时巧遇到陈知礼时,陈知礼还客客气气给他打招呼,和他说几句话。
半下午,门房来找,说是顾家大夫人让他去顾家一趟,而且是现在就去。
今年过去九个月了,他还是正月初三一个人去顾家拜了个年,之后跟大姐就一直无交接,大姐不愿意跟他来往,他也就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找上门。
毕竟他的亡妻太对不起大姐了。
为维泽的事,大姐拿出了当年的嫁妆,多多少少有点两清的意思。
今日怎么好好的来找他了?出了什么事了?
他刚跟上司请一个时辰假,再有一个时辰就到点回家了,上司满面笑容地让他有事赶紧去。
钟广德出了衙门,车夫还没有过来 ,衙门离顾府不算远,他干脆从巷子抄近路过去。
儿子回了信回家,一开始过去有人欺负,管事他们也没法子,后来就没人欺负他了,还给他换了一个轻省的活,就是抄抄写写算点账。
儿子问他是不是找人了,管事让他不要在外面说…
钟广德心里自然清楚,这是陈知礼帮他找了关系,管事还说去的路上,顾家也帮着跟衙差疏通了,不然没有那么舒服,甚至允许他们买了一辆小驴车。
一般人流放都是步行走路的。
管事每半个月来一封信,道儿子乖了许多,懂事了许多,抽空也看书学东西了。
如果早这样懂事,哪里有如今的苦?说到底还是他娘没教好,好几次他梦见爹娘红着眼睛怒斥他,怎么把孩子教成这个模样?
十年后回家,已经是二十三岁的人了,好一点人家的姑娘哪个愿意嫁给他?
他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缩减家里开销,把良田铺子都守住,让儿子回来不至于家里什么都没有。
大姐为儿子花的,正月去他也拿出来还给大姐,可大姐怎么也不收。
那就算了。
他这一生没挣钱 ,一年俸禄加一起不过两百两,他的职位不吃香,没什么额外收入。
家里所有的都是父亲挣来的,前些年亡妻也败了不少,女儿出嫁也陪了不少,虽然说家业还算不错,可一个中等家世的人家,一年到头开支也是不少,家里还有两个姨娘,两个庶子,一个庶女,哪哪都要钱……
最主要的是,他没做生意的天赋,父亲手里的人给亡妻赶走几个,留下来的不是老了,就是没什么用的。
他不敢花大钱了!
钟氏一直待在后院,直到丫头过来说钟广德过来了,她这才站起来,“你们聊着,我去去就来。”
钟广德心中忐忑,脚步匆匆地穿过顾府熟悉的回廊,刚到前厅院子,就见大姐钟氏正从后院往这边赶,面色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他忙快走几步上前,挤出几分笑容:“大姐,您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心里打着鼓 看大姐脸色,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钟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语气疏离:“不是我找你。是你那好女儿清芳,派了个小丫头跪在我顾家大门口哭求不走,非要见我。
自去年为了维泽的事,她跑来将我痛骂一顿后,我便已明言,姑侄情分已尽,再无往来。
今日又闹这一出,我倒想问问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钟广德一听,脸瞬间涨得通红,又是尴尬又是恼怒,连忙躬身赔罪:“大姐息怒!息怒!这……这死丫头!我全然不知情啊!我这就去把她的人撵走,绝不让大姐烦心!”
“罢了,”钟氏摆摆手,语气依旧冷淡,“人既来了,又闹得这般难看,且叫进来问问吧,免得旁人还以为我顾家如何苛待亲戚。进偏厅说吧。”
她说着,转身率先向偏厅走去。
钟广德连忙跟上,心里已经把不懂事的女儿骂了千百遍。
其实他也许久没见过女儿了。
进了偏厅,那个跪在门外的丫头也被带了进来,一见钟广德和钟氏,就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爷!姑奶奶!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小姐吧!姑爷家……姑爷家要休了小姐啊!”
“什么?!”钟广德虽然料到没好事,但听到“休妻”二字,还是惊得心头一跳。
他那亲家公和女婿都是讲道理、重脸面的人,若非出了大事,绝不会轻易动休妻的念头。
他强压下火气,厉声问道:“休妻?总得有个缘由,小姐又做了什么混账事?!你给我从实招来!”
丫头被吓得一哆嗦,抽抽噎噎地道:“小姐……小姐她……她又给柳姨娘灌了堕胎药……这……这已经是第二个了……姑爷气得不得了,跟小姐理论,小姐……小姐她就……就打了姑爷一个耳光……正好被老爷(亲家公)撞见了……老爷当场就发了大火,说要写休书……小姐吓坏了,躲回房里不敢出来,才让奴婢赶紧来求姑奶奶出面说情……”
钟广德听完,只觉得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个蠢货!这个妒妇!自己嫁过去四五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婆家虽有些微词,但看在他钟家和顾家的面上,也并未过多为难,甚至还主动给女婿纳妾以求子嗣。
她倒好,竟接连下手残害人家子嗣!这已犯了七出之条中的“妒忌”和“恶疾”!
更离谱的是,竟还敢动手打丈夫?这简直是泼妇行径,任何一户体面人家都绝容不下!
“她……她怎么敢?!这个孽障!”钟广德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门外,仿佛女儿就在眼前,“她自己生不出儿子,难道还要让女婿绝后不成?!混账东西!”
钟氏冷眼看着他气得跳脚,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淡淡道:“现在说这些有何用?你教出来的好女儿,闯下这滔天大祸,丢了钟家的脸,也带累了顾家的名声。
如今唯有你这个做父亲的,亲自上门,向亲家公和女婿负荆请罪,看能否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至于人家原不原谅,休不休妻,那就不是我们能强求的了。
不过你去赔礼,最起码也会给个和离,休书是怎么也不会给的了。”
她的话像冰冷的鞭子抽在钟广德心上。
他知道大姐说得对,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管教不严、女儿任性妄为种下的苦果。
如今苦果成熟,终究要他自己去尝。
他颓然地低下头,脸上满是羞惭和绝望:“大姐教训的是……是我……是我对不起爹娘,没教好孩子……我……我这就去赔罪……”
他踉跄着转身,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那丫头也吓得不敢再哭,慌忙爬起来跟着他出去。
钟氏看着弟弟仓皇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终究是一母同胞,看他如此狼狈,心中亦有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无奈。
她吩咐身边嬷嬷:“派人悄悄跟着去看看情况,回来报我知道。”
终究,还是无法完全狠下心来置之不理。
钟家的脸面,多少还是要顾一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