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临江县水坝的燃眉之急,赢得了民心,陈知礼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
他站在府衙书房的窗前,望着窗外渐盛的春意,心头萦绕的却是另一桩即将在秋冬之际发生的惨案——朱劲松灭门案。
如今近四月,距离十一月不过七个月,焉知这一世朱劲松就一定会在相同的时间动手?
重生七年,大部分的事还是相同,但也有不少事因为他的干预,以至于后面有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轨迹。
所以,他不能冒险,得立马行动起来,而且不能让人感觉疑虑。
前世,此案轰动一时。
退役兵士朱劲松手持利刃,一夜之间将宛平县治下陶家村村长陶大林一家十一口屠戮殆尽,妇孺老幼皆未放过。
案发后,朱劲松并未逃窜,而是于母亲坟前自刎,一叠信纸道明委屈。
他死后没两日,老实巴交的父亲朱红河也自尽身亡。
此案虽手段酷烈,但因事出有因,竟引得民间一片唏嘘,甚至有不少文人墨客称赞其“至纯至孝”,以致后来一两年间,各地竟接连发生了几起模仿的“复仇”惨案,风气大坏。
陈知礼深知,陶大林及其几个儿子确属恶霸,死有余辜,但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那并未直接参与作恶的女眷,罪不该死。
杀母之仇,的确不共戴天,但成了灭门惨案,就有些过了。
前世陈知礼每每想到这个人,这个案子,都会唏嘘不已。
复仇到这个地步,真正是何至于此?
朱劲松本可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而不是沦为一把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屠刀,最终走上绝路。
这一世他决不能坐视这样的悲剧重演。
“不能再等了。”
陈知礼下定决心,即便时间尚早,也要未雨绸缪。
他利用知府职权,以核查旧案卷宗为由,调阅了十年前关于朱母死亡一案的全部档案。
尘封的卷宗被搬到了他的案头。
纸张已然泛黄,墨迹也有些模糊,但记录下的内容却让陈知礼越看越是心头发沉,怒火中烧。
卷宗记载与前世他所知无异:朱母李氏,“因与人争执,失足跌落山崖身亡”。
证词高度一致——村长陶大林及其三个儿子声称当晚并未见过李氏;
那果农大户声称只是初步接触,并未确定将果园包给朱家;
几位被询问的村民也都支支吾吾,或称没看见,或称离得远不清楚。
唯一的仵作笔录也简单得可疑,仅记载“体表多处擦伤、骨折,符合高处坠落特征”,对是否有殴打痕迹只字未提。
如果是三个成年男子打死,伤一验便知,跟跌落山崖完全是两回事。
而且村民胆小,如果衙门秉公执法,村民们怎么可能因为护一个族长,而不顾自己?
当时的县令便以“证据不足”为由,草草结案,判了意外身亡。
这一切,分明是一起精心编织的、利用宗族势力欺压外姓人的冤案!
官府的冷漠和颟顸,更是成了掩盖罪恶的帮凶。
只是案件已经过去十年,案子的当事人是否都在?
还有那个仵作,那个县令,甚至师爷、目睹事情过程的村民等等许多人…
陈知礼合上卷宗,长长吐出一口郁气。
他能想象,当年那个十一岁的少年,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围殴,自己却被死死拦住无能为力;
能想象那对孤苦无依的父子,奔走告官却求告无门,反遭白眼和恐吓;
能想象朱父最终含泪让儿子隐忍时的那份绝望;
更能想象,六年的军营磨砺,非但未能磨灭朱劲松心中的恨火,反而让他拥有了复仇的能力和更坚定的决心。
陈知礼问自己,如果是自己遇上这种事,是否会有同样的举动?
答案是肯定的!
一个人如果连母亲被人活活打死的大仇都不报,那活着的意义在哪?
只是如果是他,肯定只会对杀人凶手报仇雪恨,无辜的孩子肯定是不能牵连的…
但这个想法连他自己都不敢十分肯定!
多年积压在心里的怒火,足也发酵成恨海,可以溺死一切对方家里的所有,自然也包括孩子…
“此案,必须翻过来。”
陈知礼目光坚定,心却有些发酸发抖,这是一个可怜的年轻人。
这么多年的恨,憋在心头,不容易的。
“我不仅要避免这桩惨案发生,更要还朱家一个公道,将真正的罪犯绳之以法,以正律法纲纪!”
他并没有大张旗鼓。
深知陶家在陶家村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让证据湮灭,让知情人更加不敢开口。
他唤来了穆云、方严知和几位绝对可靠的心腹衙役和高瑞几个贴身护卫。
把这件事当作自己无意中查旧案卷时,发现有太多的可疑之处,不得不重新翻案。
穆云有些忧心忡忡:“知礼,案子已经过去十年,死者早已经成了白骨,要想翻案,太不容易呀。”
方严知也点点头:“的确是这样,不过这事让人义愤填膺,卷宗简直漏洞百出,其实想翻案并不是很难。
只是,只是民不告官不究,何况是十年前的案子?”
“民不告官不究,可如果民要告呢?我这个官又愿意追究呢?”
几个人都沉默了。
“穆兄、方兄,老实说,我怕他朱劲松会不顾一切复仇,陶家几个人该死,但不应该死在他手下,这样他自己的一生也毁了。”
方严知、穆云都长叹一口气。
的确是有这个可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朱家的仇刚好十年,而且这个朱劲松当了六年的兵,绝不再是过去还没有长成的瘦弱小子…
“知礼,你打算怎么做?如果真的想帮朱家翻案,切记打草惊蛇!”
两日后。
“高瑞,你带两个机灵可靠的人,换上便服,去一趟陶家村以及那果农大户如今所在的县城。”
陈知礼低声吩咐,“不要以官府的身份,就以打听旧事的名义,暗中查访。
重点是:一,十年前,可有人真的看到或听到当晚村长家附近的动静?
尤其是那些可能与陶家有过节、或受过压迫的外姓人、或者如今已经搬离陶家村的人。
二,查一查那果农大户,如今家境如何?当初他为何突然改口?是否受到了胁迫或利诱?
三,想办法找到当年那个仵作,问问他还记不记得验尸的细节。”
“是,大人。”
“高泽,你跟向南暗查朱劲松的一举一动,切记暂时不得惊动他,等时机成熟,想方设法故意让他听到府衙大人嫉恶如仇,只要真正有委屈,完全可以重新上告之类的话。”
“是,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