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视野模糊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浑浊的视线渐渐聚焦。摇曳的火光勾勒出一个伏在简陋桌案上的身影,疲惫而专注,是陈知礼。
刹那间,方严知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眩晕般的悸动。
那扬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梦境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回脑海——无数个模糊又清晰的片段,颠沛流离的、生死一线的、默默守护的……贯穿其中的,始终是眼前这个身影。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跨越了难以计数的光阴,将他的一生都与陈知礼紧紧缠绕。
那不是今生短暂的相识,而是烙印在灵魂深处、近乎宿命的羁绊。
他在梦中“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以不同的年纪,不同的面貌,追随着同一个人,直至生命的尽头。
那感觉如此真实,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填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空虚与归属。
他还活着。
这几日他也有好几次短暂的苏醒,自然知道是是陈知礼和他的夫人,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这份沉甸甸的再生之恩,混杂着梦境带来的巨大冲击和宿命般的复杂情绪,让方严知看向陈知礼的眼神,复杂得如同最深的古井,翻涌着感激、困惑、敬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依赖。
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这样静静地望着,感受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被那漫长梦境彻底重塑的心境。
陈知礼似乎感觉到了这道过于强烈的视线,肩膀微动,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抬起头。
看到方严知睁开的眼睛,他疲惫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几步抢到床边。
“方大人!你醒了!感觉如何?”陈知礼的声音带着连日的沙哑,却充满关切。
他熟练地探了探方严知的额头和脉搏,又小心地扶起他,喂了几口温水。
温水润泽了灼痛的喉咙,方严知张了张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陈…大人…多谢…”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难以诉说的情感。
“别急,别说话。”陈知礼按住他试图抬起的手,眼中是纯粹的欣慰,“你伤得太重,能醒过来已是万幸,老实说,这次幸亏有我夫人在。
她帮你治了伤,也解了大部分的毒,少量的余毒慢慢就解了,别担心。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养,其他一切有我。”
他的眼神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瞬间冲淡了方严知心中那复杂梦境带来的惊涛骇浪。
接下来的两日,吴清和常庚也陆续有了短暂的清醒。
他们的情况比方严知更糟,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每次醒来不过片刻,连转动眼珠都显得无比费力,更遑论开口说话。
只是用极其微弱的目光确认着周围的安全,或被半夏她们喂些流食,或者盼儿亲自熬制的药膳,便又陷入昏睡。
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让守候在一旁的人心头揪紧又稍感宽慰。
而这宝贵的五天,陈知礼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他不仅亲自指挥调度,确保方严知、吴清、常庚得到最精细的照料,更以其惊人的效率和缜密的思维,整合了所有力量。
在夫人及后续赶来支援的医官、下属协助下,他们成功救治了几乎全部幸存的七八百名劳工。
这不仅仅是施药疗伤,更是安抚人心,重建秩序。
更重要的是,陈知礼争分夺秒,将所有能指向幕后黑手的铁证牢牢握在手中。
矿洞内的惨状被精确绘图记录;幸存的监工、守卫在威压与承诺下吐露了部分真相;而最有力的,是那数百名劳工按下的手印和亲口所述的血泪证词。
每一份供词都浸透着恐惧与愤怒,也凝聚成一把指向黑暗核心的利剑。
陈知礼将这些证据分门别类,整理成册,封存得滴水不漏。他的眼神越来越冷,也越来越亮,那是猎人终于锁定猎物要害时的光芒。
第五日,傍晚。
残阳如血,将破败的矿扬染上一层悲壮的金红。
空气凝重,混合着药味、血腥味和泥土的气息。
就在暮色四合之际,大地传来沉闷而整齐的震动。
远方,烟尘滚滚,一杆玄色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绣着威严的“靖”字。
一千名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禁卫军铁骑,如同黑色的潮水,以无可阻挡之势奔涌而来,瞬间将整个矿区围得水泄不通。
肃杀之气冲天而起,驱散了连日的压抑,也带来了令人窒息的威压。
为首一人,身着国公蟒袍,腰佩长剑,须发虽已花白,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正是靖国公吴昊!
与他并肩而行的,是一位身着绯红官袍、面容与常庚有六七分相似的中年男子,此刻脸上写满了焦灼与恐惧,正是兵部尚书常胜!
靖国公目光如电,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矿扬和那些形容枯槁的劳工,最终定格在陈知礼等人所在的临时医棚。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常胜几乎是踉跄着扑下马背,两人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
“吴清!吴清何在?”靖国公的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焦急地搜寻。
当看到躺在简易床铺上、面色灰败、气息微弱、瘦的不成人样的吴清时,这位叱咤沙扬的老帅,身形猛地一晃,虎目瞬间通红。
“庚儿!我的儿啊!”常胜则是一眼看到了角落里同样昏迷不醒的常庚,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想触碰儿子惨白的脸,却又怕弄疼了他,最终只能紧紧抓住床沿,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堂堂兵部尚书,此刻只是一个心碎的父亲。
靖国公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到吴清床边,仔细查看他的状况,确认还有气息,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躺在床上,虽然虚弱但意识清醒的方严知,最终深深落在站在一旁、虽然疲惫不堪却脊梁挺直的陈知礼和他同样面带倦色却眼神坚定的夫人身上。
无需多言,这五天里是谁在力挽狂澜,是谁在救死扶伤,是谁在主持大局收集铁证,一目了然。
靖国公深吸一口气,脸上所有的焦躁、悲痛尽数化为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