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龙兴庄,整个村子建在山坳里。
下午三四点,一辆小电瓶慢悠悠从主路上驶过来。
电瓶车没进村里,绕过村口的大柳树,拐了个弯,朝外围的一条小土坡上开去,颤颤巍巍坚持到一半,终于没电了,停了一秒,摇晃着开始往下溜车。
祝铭赶紧用脚刹住,踉踉跄跄地跟着车倒退几步,好悬没摔倒,终于在坡底稳了下来。
柳树下坐着个光膀子乘凉的大爷,在一旁瞧着,觉得他一个人骑车到这,不太像是来玩的,但还是问了一句:“农家乐住不住?水库钓鱼,棋牌麻将,农村土鸡……”
用蒲扇拍了拍脚边摆着的纸板,上面写着“乡里乡亲农家乐”。
祝铭从车上狼狈地下来,推着车往坡上走,转头回应:“不用了大爷,我来找朋友。”
大爷暗自嘀咕:上面就一个养狗的破院子,又没人住,这小孩找谁啊?是走岔路了吧?
但祝铭已经走出去一段了,天气实在太热,他也懒得管,扇了扇蒲扇,径自闭目养神去了。
*
祝铭在这确实没有朋友,他只是来赚钱的。
几天前,祝铭在兼职群里接到一个大单。
单主说自己是动物救助站,说这两天义工都忙,没人照顾动物,希望有人能上门看看。
给的钱倒是挺多,但距离远、事情杂,还得在村里住一晚,一时没人愿意干。
祝铭缺钱,他接了。
然后骑着自己的小电瓶,按导航一路骑到了龙兴庄。
他推着车上到坡顶,上面空间挺大,独门独户建了一个小院,用石墙围着,没什么人打理,院子外面杂草丛生。
一条水泥路从坡顶直通大门,铁门上挂着木牌,上面写着“小动物希望之家”。
祝铭在旁边的花盆底下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铁门,推车进去。
院子里面和外面简陋得如出一辙。
左边几间小平房,分别是休息室、仓库和孵化间,右边是笼舍,中间用铁网围出一块露天的操场。
他放下行李锁好车,按照单主的要求,先把狗从屋里放出来活动,又把饭盆水盆洗干净,添上新粮新水,一切都做好,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祝铭热得满头大汗,在孵化间外面的台阶上坐下,短暂休息片刻。
猫咪都待在猫舍里,躲在阴凉处打盹,他坐在台阶上发呆,看几条狗在操场里放风,追着个半瘪的足球跑,大多数他都认不出来,看着不像常见的品种。
领头的灰毛大狗体型格外大,吻部比寻常犬类要长,耳朵直立,眼型略尖,看着长得很凶,对人却挺友好,刚才祝铭给他放粮的时候,还抬起爪子搭在他的膝盖上,“嗷”了一声以示感谢。
左右无事,祝铭随手拍了张照片,百无聊赖地识图搜索了一下。
浏览器反应几秒钟,随后加载出页面。
“根据您提供的照片,已为您匹配最相似的结果。猜您想找——”
“狼,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是食肉目、犬科的动物,共有11个亚种。狼的体型中等匀称……”
祝铭瞬间清醒了:“怎么是狼?!”
他仔细比对照片,想到刚才竟然和一匹狼近距离接触,吓出一身冷汗。
……不对,等等!
狼都有了,那其他那些他没认出来的品种呢?
他眼神呆滞,抬头看看正在追逐打闹的小“狗”,举起手机开始识图,一圈下来,又查出一群五年起步无期封顶的物种。
“这个是赤狐幼崽……那个是猞猁……还有狼……”
“全是保护动物,他们怎么敢的?!真刑啊!!”
他悚然而惊,又想到什么,转身推开孵化间的门。
屋里只有一扇窗,光线有些暗,勉强能看清陈设,里面摆着几个孵化箱,箱体透明,每个箱子里都放着一两颗蛋。
箱子外面贴了标签,标注着动物的品种——
【斑鸠】
【绿头鸭】
【金钱龟】
【山地麻蜥】
……
他一个也不认识,边走边查,果然无一例外,全都是国家级保护动物。
他走到房间最里面。
这里放着个半人高的孵化箱,里面铺着白色垫料,上面躺着一颗蛋,比鸵鸟蛋还大上一圈。
蛋壳不是寻常的白色或褐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青灰色,表面布满了不规则的深色斑纹。
屋子里只有这个孵化箱外面没贴标签,祝铭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
但这蛋长相太特殊了,看着就很刑。
根据前面的物种推算,是珍稀动物没跑了。
祝铭简直匪夷所思。
这么一个破破烂烂、毫不起眼的小救助站,里面竟然全是保护动物。
而且各类物种混养,设备也很简陋,喂的甚至是没有包装的自制三无宠粮,绝对不可能是官方批准的正规饲养。
——他该不会跑到非法贩卖珍稀动物的走私窝点里了吧?
祝铭人麻了,关上门走到外面,抖着手拨了“110”。
“喂?我要报警!有人非法饲养保护动物!”
“……狼、猞猁、狐狸,还有好多其他的……对对对,我确定!和照片对过,一模一样!”
“就在南郊的龙兴庄,牌坊左边的土坡上来……”
“……对,还有好多蛋,有一颗看着特别大,不知道是什么动物,不过……”
他正说着,身后的孵化间里传来一声异响,然后是接连不断的碎裂声。
那绝非蛋壳破裂的声音,更像是冰面崩裂,清冷尖锐,又裹挟着金石相击的铮鸣。
紧接着,一道低沉又空灵的余音荡开。
声音落下的瞬间,祝铭的耳膜泛起一阵刺痛,听筒里接线员的声音变得遥远模糊。
祝铭猛地回头,只见孵化间房门四周的缝隙中,隐隐透出幽蓝的光。
他来不及多想,顶着嗡嗡作响的耳鸣声,推开门,冲进屋子里。
门弹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响。
那幽蓝色的光,是从房间最深处没贴标签的孵化箱里,那颗物种不明的巨蛋处发出来的。
巨蛋此刻从中裂开,令人诧异的是,里面没有蛋液流出、没有雏鸟、甚至没有看到任何实质的物体。
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缕缕看得见摸不着的莹蓝色气体,正从裂缝中缓缓溢出,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醒目。
那气体带着微光,如同有生命一般,在空中盘旋、升降……越聚越多,逐渐充盈了整个房间。
它们不再是散乱的丝缕,开始按照某种规律汇聚、凝结,光芒越来越盛。
渐渐地,一个庞大而模糊的轮廓被勾勒出来。
——狰狞的长角、盘踞的身躯、锋利的爪趾、火焰般的尾鬃……
祝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要做什么。
“龙……龙?!”
*
一分钟前,祝铭还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他师范院校毕业,政治老师出身,马列毛邓三背得如数家珍,向来对各种怪力乱神嗤之以鼻。
可眼前的一切,击碎了他过去二十多年的世界观。
那莹蓝色的气体最终完全凝聚,化为一个半透明的龙形。
它没有实体,身躯由最纯粹的光和气构成,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磅礴气势。
它盘旋着,庞大的身躯在狭小空间里舒展,然后仰头,发出一声悠远苍茫的长鸣。
那声音好似并非通过鼓膜传导,而是直接在他脑中炸响。
祝铭一下回过神来,狠狠地捏了一把大腿,痛得“嗷”了一声。
抬头一看,龙还在。
祝铭惊得面无血色:见鬼,不是幻觉!是真的!
似乎是被他的动作惊扰,巨龙注意到了他。
庞大身躯缓慢游移,向门口的方向转。
龙头低垂,长须在空中无风自动,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和冰冷气息,朝祝铭凑过来。
降到祝铭能直视的高度后,龙的眼睑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望向他。
一双浅金色的竖瞳,带着俯瞰众生的漠然,锁定了房间里唯一的活物。
祝铭快窒息了。
恐惧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直到大学里养宠物蛇的室友邀请他去家里,他欣然应约前往。
室友把新买的“小可爱”放到他手上,兴冲冲地正要给他介绍,结果祝铭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把人和蛇都吓得够呛。
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有爬行动物恐惧症。
这病平常并不碍着什么,但此刻——
巨龙半透明的吻部近在咫尺,他甚至能透过光雾,分辨出那条分叉的、蛇信般的舌头。
那充满压迫感的头颅,属于兽类的、泛着无机质光芒的竖瞳,锋利密集的鳞片……
恐惧排山倒海而来。
祝铭的视线边缘开始泛黑,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天旋地转。
他腿软得完全站不住了,踉跄着走了两步,靠着墙面往下滑,一直攥着的手机也被松开。
他模糊听到手机听筒里,传来接线员焦急的呼喊:“喂?喂?先生?您还在吗?发生什么事了?能听到吗?喂——”
他的意识慢慢消散,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那条由光点构成的巨龙,仿佛也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与此同时,一种冷血动物特有的、冰冷滑腻的触感,轻轻擦过他的小腿,从脚踝处慢慢往上攀。
下一秒,祝铭向前扑倒在地,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