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而言从外貌上看,宴席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严以律己优雅漂亮,一种大腹便便丑陋非常,虽然看着同一场歌舞盛宴,但两种人通常会分坐宴厅两侧,毕竟身旁说笑着的总得是和自己相似的人才能感觉舒服吧。
但明月总是在想,这么座位是不是有些不公平。毕竟这边一排人打扮的漂漂亮亮,言辞谈吐均属不凡,对面那一排人却是满脑肥肠言行无状,如果从养眼的角度来看,那边人一抬眼群花笑闹,这边一抬眼却是油腻流氓,实在是不对等。
她曾问过与她并肩而坐想要向她搭话的贵妇人觉不觉得如此,但她却是茫然的说他只注意看了歌舞。
也许是日夜歌舞的那些年里,比起同伴,自己习惯去观察看客吧,明月想。
都说饱暖思□□,人们只要开始不愁吃喝,就会开始想各种法子取乐,各类玩戏便就此应运而生。玩的东西和花样越来越多,叶子牌,木头骰,丝弦,竹管和一众连名字都叫不出的物件被发明出来。
玩腻了死物就得开始玩活物,玩腻了活物就开始玩活人。
但玩活人容易被告上官府衙门。于是不知道是哪个“聪明人”想了个法子——把自己的“同类”由人贬至与牲畜一般可以买卖的物就好了。
从第一个“人”被贬为“物”后,从第一个被贬为的“物”开始被买卖后,人性仿佛就此消失了。
没权没钱的人把同级的没权没钱的人贬为物来玩,更高等级的有权钱的人觉得下等的人无趣,便纷纷下手,把昨日同僚贬做今日玩物来取乐。
人们终于意识到,无论是谁,无论任何等级,都会有这么一种威胁永远如刀子一般抵在身后,只是平时轻易不会发觉罢了。
就算尊贵如公主,也是如此。
鬼知道前朝那个天杀暴君在处理侯爵叛乱时是怎么想到把侯爵的公主老婆,他的亲妹妹从公主贬为贱籍充为官妓的。
这一决定震惊全朝,一夜之间,所有文官武将齐齐上阵,誓要保住公主殿下的皇籍。毕竟,如果皇帝能把公主都送进青楼,谁知道又会对他们干出些什么。
最后,老将军拿出了丹书铁券,贵族们拿出了免死金牌,文臣们拿出了当年封公主时的先帝圣旨。
这才让公主殿下免除了官妓的命运。
然而暴君之所以能成为暴君,之所以能把好好一个王朝干到叛乱四起,水灵灵成为亡国之君肯定是有原因的。
因为公主殿下由丹书铁券除去了官妓之罚,由先帝圣旨保下了封号封地和食邑,但免死金牌却不能让她脱出贱籍,毕竟皇帝并没有判她死刑啊。
于是,尊贵的公主殿下在京城皇亲国戚们的泪水里带着她的“端顺”封号,带着她的千户食邑,顶着贱籍回了封地,
端顺公主也是个奇人,在自己被打入贱籍三年后,在她的皇帝皇兄把国库挥霍半空,勋贵们一一抄家,贵女们一一打入贱籍,玩腻了就卖给青楼军营换钱接着玩乐,百姓民不聊生时。
她把公主府掏了个底儿掉,拿着所有的钱进了京,和满朝文武一起向皇帝换了个旨意:设立自赎制,让天下贱籍得以自赎。
最后,满朝文武喊哑了嗓子,磕破了头,端顺公主耗尽了所有银钱打点,才换来了自赎一制。
端顺公主回封地后一年,一直慢慢悠悠建着的“端顺公主府”在一夕之间拆了个干净,紧接着,“明月楼”拔地而起。赶在岁末日开了业。
当初全朝各地的贵女们在“明月楼”这个青楼里再度相会了。
没人知道端顺公主是哪来的钱盖的明月楼,也没人知道她从哪来的钱买回这群贵女,只是人人皆知,明月楼夜夜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从未停歇,一掷千金者众多。
王朝的覆灭似乎与端顺公主无关,在她出生时抱着她爱不释手越过父皇母后非要为她取名的皇兄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端顺不知道,但那个刚分府成婚的小公主确实是死在了满朝文武跪求都不能把皇帝对她的处罚从贱籍求回庶人的那一天。
活下来的只有无数文官武将拼死保下来的端顺公主,她要带着他们的女儿们活下去,让她们的名字清清白白的落在良籍契纸上。
于是,在明月楼被重兵围堵当日,她只身带着当年保下了她的前朝圣旨见了前来剿灭前朝余孽的新帝,谈了一笔生意。
新帝被端顺公主带入了明月楼半个时辰,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是明月楼依旧歌舞升平,万两白银入国库赎一人的自赎制依旧稳稳立着。仿佛一切都不曾变。
明月楼的姑娘们不看史官落下的明君二字,不听百姓对新帝的歌功颂德,不信天下万民皆为皇帝子民的屁话。
毕竟大赦天下的旨意没有把她们也赦出去呀。
一个明月楼的姑娘要一万两白银才能自赎,这样的姑娘,明月楼有近百个,而一场水灾的赈灾银也不过十万两。
舞台上的姑娘换了一批,新的姑娘们依旧跳着轻软的舞,被换为杂役的前任姑娘们与天下贱籍人也熬白了头发,可还是没能等到一个明君愿意把这光辉撒到她们身上,哪怕只是把那自赎制的赎金稍稍降低些。
明月楼里那个被端顺公主捡回去养大,命名为“明月”的姑娘可立于人掌心起舞,一支“掌中轻”一舞动全朝,无数人慕名而来,可也有大儒说明月楼便像那明月一般,不过是苦苦挣扎的手中玩物。
的确,明月楼的产业范围扩的再大,姑娘们的舞跳的再好,歌唱得再动听,刺绣做的再精致,诗写的再深,端顺公主也没能让和她一同被打入贱籍的贵女们活着见到自己的籍契上改成“良民”。
皇宫的传令在端顺公主垂危之时来了,他们要明月入宫献艺,那时明月想,当年的李密为了给祖母送终拒不上任,写下《陈情表》得了皇帝体恤免了罪。她若是也写一篇是不是也能得皇帝体恤送端顺公主最后一程。她也是伶仃孤苦的出身,想送恩人最后一程不过分吧。
可当她在等待上场的漫长时间里,实在是忍不住开口询问那位似乎是皇帝亲信的和蔼太监时,却见对方一言不发,只轻轻把玩手中的玉珠,那珠子成色极好,若上了拍卖场,必然是要许多人争抢的,可它的材质其实并不适合把玩,更适合泡在水里。
明月明白了。
她在皇宫里从入夜一直熬到天明才出了宫,没人能带她回家,所有的赏赐都用来在路上的驿站换新马赶路,终于,她在那个暴雨的夜晚打开了明月楼最顶层的门,见到了被所有人围在中间,油尽灯枯的端顺公主。
她想和她说许多话,说皇宫也就那样,一群人傻瓜一样,她跳错了也看不出来只会在那比谁夸的多赏的多,说这次白去了,赏赐和报酬全让她花了个干净,说马匹好贵,有急事的人的钱太好赚了,以后可以做马匹生意,说她骑马骑得更好了,暴雨都拦不了她半个时辰,若是跳完就出来她白天就能回来……
可最后她只能用她被马鞭磨到鲜血淋漓的手握住端顺公主枯槁的十指,在端顺公主最后说出“让她们走。”时答她一句“好。”
端顺公主死后,明月楼栏边飞扬的红绸换做白绸,脂粉尽换做倒流香,燃以续昼的从蜡烛换做纸钱,就这样,明月楼整整沉寂了八十一天。
八十一天后,明月成了明月楼新一代楼主,明月楼再度歌舞升平。
在容貌和才能上,无论是以如何苛刻的标准来评判,明月都实在是个美人,是个能人。才子们从握着她的手教她绘丹青,再到写尽诗文也换不来换她一幅亲绘,富商们一边为她一掷千金一边看着明月楼的各类产业规模一扩再扩,直至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明月楼仿佛变成了一片源源不断流入金银珠宝的海。泛着来自金银的光。没人算的出这片名做明月楼的海里到底有多少金银。直到那一年明月楼从楼到湖都灯火通明的岁末大宴结尾。
对参宴者,明月楼分文不取,任何人都能来此同乐,从灯台下掰下滴下融化重凝的蜡条的穷苦书生在被发现时却被递上用丝绢帕子抱着的整包新蜡。叫花子和县太爷在花船上喝着同一酒壶里倒出的热酒暖身。
这种奇异的场景仿佛在预告着什么。
新年响起的钟声仿佛戏文里的转场点,大宴结束了,明月楼的安静却并不是因为楼人回去歇息。而是因为楼人们倾巢而出前往了府衙——带着明月楼六十六箱的银票。
她们没用任何人帮忙,两两一组,抬着盛满了银票的红木箱子去了府衙。
其实本来不用这么多箱子的,是她们特意换了小箱子才凑出来的六十六箱:六十六是个吉利数字,红木箱子也是好箱子,民间婚娶时若有谁家新娘子能带着六十六箱嫁妆出嫁,未来半辈子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安稳。
明月楼就是她们的家,这笔赎身钱就是她们开始安稳日子前的嫁妆。这么个重要日子,应该讨个吉利数。
装满六十六箱的银票,浩浩荡荡延了整条街。
在府吏的清点下,共计两百零三万两雪花银。那是明月楼从建立到当日,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已死的,共入楼的两百零三个女子的赎身钱。一人一万两的赎身钱,明月楼掏出来了。
在这之前,几乎所有人都忘了明月楼的楼主名为端顺公主,忘了她曾耗尽心血带人建立了自赎制。
在新年的第一个日出的光辉里,才有人想起,明月楼竣工那日是岁末日,年轻的端顺公主站在明月楼顶楼栏边高喊她会让明月楼的人拿着良家契籍出去。想起她中年时为那个孩子命名为明月时举办的盛宴上,她嗓音温雅着重复当年的誓言。也想起她油尽灯枯时在病榻上对明月说的最后一句话:“让她们走。”
新年来了,明月楼人们新的人生开始了。
衙门口,名为秋禾的女人已带人等候多时,与其他心思各异的男人们不同,她笑着贺她们重获新生,她指着身后的箱子说要送她们。
明月说她们以后再不收真金白银了,秋禾却说是贺礼,打开两口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上百双鞋。
她说绣鞋虽美,但不适走长路,这种鞋才舒适耐穿,她想借鞋祝她们前路平顺。
于是,无数达官显贵想尽办法也再不能将礼送到面前的姑娘们,收下了这一双双合脚的鞋子。
二百零三万两白银让明月楼多年基业折进去大半,但好在各项产业的根基还在,姑娘们出了楼便分散在这些产业里接着活。
楼下正安排着她们的去处,明月独自站在明月楼顶层栏边,在身后的屋子里,她们送走了上任楼主端顺公主,在面前的湖里,再沉一个现任楼主明月好像也不是不行,她想。
开玩笑,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呢。
再怎么样,也得等她把已经死了的姑娘们依照遗愿送到她们想去的地方之后再说吧。终年温暖常绿的群山,永远湿润清凉的湖边……
秋禾在此时出现,站在她身侧问她打算怎么处置明月楼。
确实,人们都有了去处,只剩这座高楼,该如何处置她还得想想。
实在不行便拆了拿木头当柴禾烧了取暖……
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秋禾笑着说:“怎么也不能一把火烧了吧,多可惜啊,卖给我怎么样?”
明月侧目问她:“你要这楼做什么,开酒楼?”
她说:“我想开个学堂。”
明月皱皱眉:“上得起学的,谁会来这上学堂?”
秋禾说:“上不起学的,就会来这上学堂。
比如无人在意的女孩子们。”
“……你出价多少?”
“你出价多少?多少都行,不过多少我都得打借条。”秋禾笑着说。
明月说她得想想,秋禾说随意,又说她相信明月一定会答应。她再度笑了,被多年风吹日晒以致粗糙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的惊人。
当晚,明月楼里众人齐聚,没人有异议,只问低价卖的话楼里的东西她们是不是就能带走了。
明月问她们怎么就这么相信秋禾。
楼人们面面相觑,最后姑娘们笑着说,“明明是你最先相信她的呀。”
“我?”
“对呀,不然那年你为什么想办法给她寻来女兵名额?”
“因为她说她想靠自己养活自己,她说她想走出一条没人走过的路,对吧?”
“那年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呢,现在她都有军衔了。”
从端顺公主那时候留下来的姑娘说:“她的眼睛啊,和端顺,和你,简直是一模一样。你们是一样的人啊,我们当然相信了,谁会不相信呢?”
最后明月让前楼人们分走了明月楼里的所有值钱物件东西,让秋禾拿欠条低价买下了这座空楼。
走前,秋禾笑着说,等她回来,她一定会让她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
后来明月带着已逝楼人们的骨灰行走四方,把她们葬在生前想去的地方。
期间,她听说名为秋禾的女人仿若军神,立下赫赫战功。
明月楼变成了学堂,在之后连年的灾年里一直在湖边设粥摊,帮了无数难民。
又过了几年,她听说秋禾与人一同带兵逼宫,新帝是流落多年,隐姓埋名进入军营从小兵做到将军的皇子。
战功彪炳加上从龙之功,秋禾过的风生水起,朝堂上被封为长宁侯。江湖上龙泉沈氏的家主沈泉亲自给她铸造双剑「丰粮」做贺礼。
那段时间就算明月远在异国,也能听见说书先生说,邺朝的朝堂上,多了个女人。
再后来,秋禾成婚了,对方是她从前的副将,一同造反的搭档,如今的安平侯梁澈。
成婚后的秋禾收敛了很多,她交了兵权,跑去经商,明月楼的楼人们乐意教她,名为如音的首富也因为秋禾当年在她落魄时伸出的援手对她多有好感。商场成了她第二个战场,她依旧大获全胜。
直到秋禾生下孩子,这一年,许多事的征兆已经出现,比如,秋禾生子后丧失的大半内力。但所有人都只以为是她身上旧伤过多,鬼门关走一遭终于牵扯出来。
再后来别苑大火,她执意返回去救养女,更是加重了肺部的旧疾,但也无人察觉更多。
直到那一年宫变,先帝的儿子们,邺朝的王爷们逼宫了,秋禾于叛乱中重伤,身中奇蛊,蛊虫蚕食了她的内力,内力耗尽时,她便也丧了命。
从皖地升起的璀璨星辰,就这么陨落在了京城。
……
舞女的舞步有些眼熟,似是故人,但明月无心去辨认,她觉得呼吸有些不畅,便对秋叶说自己要出去透气,芸娘闻言也一同跟出。
在几乎齐人荷花池边,明月靠在栏杆上,芸娘笑道:“荷花边上有明月呢。”
明月低头去看水面,却发觉荷叶太大,水面映不出月影。不解的看向芸娘,芸娘笑着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你怎么能看见?我才能看见。”
明月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明月”是自己这个“明月”。不禁笑了。
片刻后,似有铃音由远及近,是刚刚舞女中的几个,几人似有些激动,芸娘侧头看向明月,褪去了刻板的笑脸,月光下,几人的面目比刚刚清晰了不少,明月笑了笑,问道:“落霞和雪兰现在还好吗?”
几人纷纷笑了。她们是当年明月楼人的女儿。
“母亲很好,多谢您挂念,我们在明月楼中学艺,今日前来献舞,闻说今日宴席所请人员众多,便想着您二位现在京中,也许能见到,适才席面上果真见到了,特意来打个招呼问声好。”为首者笑着说。
“你们叫什么名字?”明月问道。
“我叫慧娘,这是瑜……”
一一介绍完,明月点点头,“我记住了。”
她们走前,芸娘从袖袋里摸出几个精致的绣片送给了她们,“你们先走吧,我们还得一会儿呢。”像是想起什么:“对了,你们知道席面之后接下来的赏月会开始了吗?”
慧娘道:“我们出来时还剩两只曲子,现在应该已经结束了,二位回去时不必回席面上,寻来宫人引路去摘星楼即可。”
“多谢。”
几人走后,芸娘问明月:“赏月的那个摘星楼是在哪啊?”
“应该是那边吧。”明月朝着某个方向看去。
“哦,但是我怎么看着那边像是……”
夜空晴朗,月色下,摘星楼的上空上却罩着一层浓雾。
摘星楼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