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裹着几乎满身纱布的姑娘们在开门的一瞬便一齐缩在了暗处,听完来人的来意后面面相觑,最后,最外围的一个女子起身,走到来人面前问道:“我们的钱?”
“是啊,你们的工钱,今天是发钱的日子,你们都没去领,我们想着干脆给你们送来得了。”芸娘道
女子惶恐道:“不敢,娘子给我们容身之所已是大恩,我等于此做工还恩还不及,如何还能收什么工钱。”
芸娘笑道:“什么容身之所,我可不敢当,不给工钱的叫黑工,我可不敢招。”
女子垂头不语。
跟着一同来的账房娘子笑道:“娘子听我说,那日李小姐和我们买下的那批丝锦,价格高于原价是没错,但她素擅经商,知道什么货在什么地方卖能卖出最高的价,这些丝锦又是今年的首批货,多少人加价买都来不及,亏不了她的。
至于许多质量虽好却因不够时兴而难卖的素色锦,若加上精细的绣花便能好卖许多,可我们绣坊人手向来不够,这些锦只能一年一年堆积,这个月你们来了,按规矩,我给你们开了初级绣娘的钱,可你们的绣工实际却比一般的初级绣娘好上许多,这批锦卖的也比想象里更好。
假以时日,李小姐和我们都不亏。这工钱,你们就安心收着吧。”
女子这才应下,伸手想接过账房娘子手中盛着许多钱袋的托盘,却间对方笑着躲开,账房娘子将托盘放到桌上,从袖中取出账册:“姑娘莫急,这袋子里的钱可得一个个亲自点好,缺了多少我立时补上,可拿走之后若再出什么事,我可不管的。”
账房娘子仿若感觉不到这屋里的压抑沉闷,自顾自得笑靥如花,竟连带着屋子里的人心情也好了一些,女子道:“自然。”
……
在芸娘和账房娘子第三次把工钱送进那间屋子里时,胆子最大的那个女子在她们离去时扯住了芸娘的袖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齐医师先前说,若我们愿意,他便来为我们治伤,这话还作数吗?”
芸娘握住她的手,郑重道:“自然,不管是我还是他,说过的话永远都作数,他一定会是明日第一个踏进绣坊大门的人,我向你们保证。”
“嗯”
……
屠刀被喷上烈酒,反出刺目的寒光,有人捂住了幼童的眼往后退去,却也有人不顾一切的往前走,直到被府吏拦住才终于罢休。
头巾遮住了几乎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台上,直到鲜红一片冲入视野,——血。
恍惚间仿佛有液体从脸上滑落,但无人去管,直到今日的行刑结束,才有人伸手摸去——是仇人的血,混着自己的泪。
今日的死刑犯太多了,为了赶时辰,甚至来不及收拾刑场上上一人留下的血肉便匆匆推上下一个,人群散去时,有人忽然感觉脚下滚着什么,一低头,便见一双瞪大的双眼死死盯着他们,“啊——”尖叫声瞬间淹没了周围。
府吏们忙赶过来维持秩序,想把地上那东西捡起来,可人们急着四下逃窜,根本无人理会他们,地上那东西更是随着人群动作不知滚去了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终于安静下来,府吏们也不敢问那东西在谁脚下,只能匆匆疏散了人群,打算之后再找。
“大人。”一双伤疤纵横的手突然伸了过来,拍了拍其中一个府吏的肩。
“啊!”那府吏被吓了一跳。
那双手接着递过来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你们在找这个吗?”
“啊啊,是是是,多谢了。”正忙得一个头两个大的府吏接了过来,道了谢。
“没事。”那人微微躬身,便告了辞。
府吏拎着那东西的头,也没细看便和其他的丢在一起,预备登记。
登记的人第一回干这活儿,本就有些害怕,其他人也预备着嘲笑他,却没想到第一个便把他吓了一跳:“这是个什么东西!”
一旁的府吏们哈哈大笑:“人头呗!瞧你胆子小的!”
那人也不甘示弱的回嘴:“谁胆子小,是这东西太吓人,不信你们自己来看!”
“好好好我们来我们来。能有多吓人。”其他人不以为意的走过来,却在看清那东西全貌时噤了声,面面相觑——眼眶里本应有的一双招子被生生捣烂,鼻子只有骨头连着几乎剁碎了的皮肉,双耳被一根树枝贯穿,嘴巴张着,嘴里似乎还有剁碎了的血肉,更别提脸上的火烧刀割之痕……
这物件被送到秋旻面前时,她看着盒子里的物件不惧反笑:“知道是谁做的吗?”
不待人答,便接着道:“知道了也就当不知道吧,活该的。能让他体面送死都是便宜他了。”
府吏连连点头称是,可又面露为难之色:“可上面要的核验单子现下画不出来了该怎么办啊?”
秋旻问道:“核验单子是什么?”
“大人有所不知,这核验单子是近几年为了防止死囚寻人替死,特意设的新规,凡死囚,行刑前,会有专人在死囚面上留下特殊一个印记,由画师绘出后画像便立即封存绝不见人,行刑后对着尸体换个画师又是一张,使用何种印记全凭专人心情,极难模仿。从而以印记确定死囚身份。
可眼下这东西……面目全非,莫说印记,就连个囫囵形都绘不出了。”
秋旻挑了挑眉,不顾府吏阻拦,不嫌脏似的伸手摸了一把骨头,在指尖感受到一个小小凹陷时露出了微笑。
“也罢,我既让你莫去寻那人麻烦,便得解了你眼下因那人才有的困境才叫公平。”秋旻从袖袋里摸出印章,“你拿着这个,去梁府,寻一个叫齐湟的医师,他对九相图有所了解,或许可以绘出此人面目,但印记一事……我会亲自前去解释,不过要等到画像绘出之后,毕竟如此我也好交差。”
“多谢大人。”府吏忙不迭点头,接过印章走了。
……
抬手止住锣声“张尚书,你当然可以选你的骨气,不做这两姓家奴,不过你的下场需要我来描述吗?”脸上带着面具的女人手拄在桌上平静道。
面前跪在地上的男人依旧是一言不发。
女人也丝毫不急,抬了抬手,让人继续猛敲铜锣,也不嫌吵,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下,竟然有天才在这放了套茶具,也难得她有闲心,竟真的点了火,挑了块茶饼,放到香竹风炉里炙干。
取出茶饼,放到石臼里捣碎,边捣边自顾自开口,也不管这震天响的锣声里有没有能听清她说话,“茶叶这东西玩法很多,要说最简单的,便一把高碎撒进刚倒了滚水的杯里,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足够提神。好一些的便开始讲究茶叶和茶艺。这些东西讲究起来便是上不封顶,我才疏学浅,论起来比不得那些大家,但自娱自乐还是可以的。若真玩入了迷,把所有会的东西全细细玩一遍,怕是几天几夜也能不合眼。”话锋一转“虽然医师说再用刑你恐怕性命难保,我若不愿意花钱给你买药吊命,便也不能再对你动刀,但刑艺也正如这茶艺,玩法上不封顶的,咱们现在有的是工夫。”
刚将茶粉装盒便突然有人进来寻她,拿着茶粉盒起身,刚想出去又转头对地上的男人道:“事不过三,我最多来问你三次,今天是第一次。”
又对塞住耳朵猛猛敲锣的人指了指锣,将钱袋放到桌上,又指了指他,示意他别停。这才出去。
“剪子弄的?”明月扫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
“应该是。”齐湟道。
“真是糟践东西。”明月评价。
“确实,但这骨头摸着有些熟悉,我想着这东西你也许有用便给你送来了。”
明月嫌脏,没伸手,只细看了几眼,确定了。手里转着茶粉盒雕花盒盖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
“怎么能这么说呢,他们要一张复原画像,我一人画得两天,可我眼下正忙着研制祛疤药,时间有些急,若有你与我一起,一天就够了。这东西也能扣下一天,留着吓唬吓唬人不是?”
“成。”
听见明月如此答,齐湟合上盖子,笑道:“多谢了。”
明月把茶粉盒往盒盖上一放,转身就走:“归你了,下次别往这放好茶叶,也不嫌浪费。”
“这可是怕你无聊特意来换的。”齐湟抬步跟上。
“那真是谢谢你了。”
“果然是他。”齐湟把茶粉盒放进药箱,站在明月身后,看着她笔下渐渐浮出的那张脸,笑道。
明月只是在调查张尚书时见过这人生前的画像,却不了解,齐湟便为她解释道:“这人虽然官职不高,但早年间对底下那个张尚书有知遇之恩。可以说,没有他一路保驾护航,张尚书走不到今天,后来告老还乡之后也是去了属于张尚书产业的山村里,给他管药山加上村内的百户人家。”顺口补充:“那村子风土人情都不错,我去过几次,东西价格也公道。”
“那又如何?”明月又落下一笔。
“此人腿脚不便,轻易不出门,那山村离京城近百里地,他跑过来干什么?“齐湟把衣服塞进布包里。
“你待如何?”明月心中有了大致猜测。
“最多三天,一定回来。”齐湟扛上药箱提起包袱转身就走,走前感慨:“真想阿叶啊。”
…………
被他想念的秋叶此时两手各提着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酒坛,嘴里叼着令牌挂绳,站在龙泉沈氏大门前等人核验。
令牌上金色秋叶灿烂晃人眼,加上距离他离开还不到凉个时辰,核验人很快便确定了他的身份,放了行。
挑选了人流稀少的路线,穿过重重街道,秋叶快速向桂花林中顶着“梁”字牌匾的小院移去。沈宴接过酒时,坛子竟还带着凉意,她笑道:“秋先生近来又有进益。”
“过奖过奖。”秋叶跟着沈宴走入小院屋内。
世人皆知,梁澈耳力卓绝,可于千里之外听蚊蝇振翅,曾凭着惊人的耳力硬生生在人声鼎沸的宴会上听出了外邦人不同的呼吸声,抓住了刺客,而秋叶以轻功冠绝全朝,足音近乎于无,在战事告急信息封锁之时,愣是躲过了敌军封锁,一夜往返千里传递军报。
可偏生这两人却是日日形影不离,许多人都开过赌盘,赌到底是梁澈耳力更佳还是秋叶声音更轻。但直到如今还是没能比出来,尾随跟踪的人们统一说,秋叶一路走一路聊,从友人聊到商贩,一路聊一路笑,笑声如洪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别说梁澈了,就连他们都能听声辨秋叶,实在是没办法。
秋叶生**玩闹,玩笑不过分便都能开,有人曾对他做礼“求”他与梁澈比一比,赌资分他一半。
秋叶笑嘻嘻的对围观的赌徒们说,一半太少了,若要挣钱便都要挣来,绝不可能留给赌场庄家半分,等有一日他们家穷的揭不开锅了,便自己开局,与他们一同下注,必为诸君解惑。
沈重听见屋外秋叶的笑声,想到了此事,笑了笑,梁澈“嗯?”了一声,沈重落下一子,笑着解释:“突然想起了民间许多人曾为梁先生的耳力和秋先生的轻功谁更胜一筹一事开的赌局,先生莫怪。”
“无妨。”梁澈捻着棋子。
沈重似乎对赌局一事格外感兴趣:“说起来,这许多年来多少人都为此事开过局,也有不少人当面发问,却都被秋先生以不曾比过为由挡了回去。”她饶有兴致道:“今日我也来讨个嫌问上一句,梁先生与秋先生,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梁澈道:“确实不曾认真比过。”又是一子落下,沈重几乎是不依不饶:“那什么时候比呢?”
梁澈面色未见不耐:“沈小姐既然知道这么多,便也该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待我家穷的揭不开锅了,我便亲自坐庄开局,押上全身,与他比上一场,为诸位解惑。”梁澈与沈重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沈重笑道:“以前只知道有赌徒会亲自下赌具,可赌具,赌徒和庄家竟然是同一个人的,倒是头一次听说。”
梁澈说:“赌徒亲自下赌具,可以把赌局握在自己手里,可只有赌徒自己来做这庄家,才能赚得最多不是吗。”
沈重道:“有些谨慎的庄家会在赌局双方都下注,来保证自己不会亏,不知道秋先生是不是如此。”
一来一回间,棋盘上又落了不少子,胜负将分。
梁澈再度落下一子:“都说是揭不开锅,押上全身的赌局,还谨慎什么。”
沈重看着棋盘,挑了挑眉,梁澈这一子落得不大好,甚至可以说是浪费。又抬眼看向梁澈的眼睛……也罢,只靠记棋已经下了这许久,现在出错也实属正常。如此想着,她没说话,只是照旧落下棋子。然后捡起一粒玄铁棋。
梁澈面色不变,却将棋子在手中捻了许久,许是他发现上一子落错了,沈重如此想。
沈重不缺耐心,等待的时间里,她看着梁澈落错的那一子,细细想若是这一子若是落得好,那这局棋还能接着下,可在胜负将分之时落错,如何还能扭转?
终于,梁澈落下一子,沈泉几乎是紧随其后便落了子。棋子落下时她突然想,自己是不是太急了,但随后又想,急些又如何,不过是早晚的事。如此想着,当梁澈落子时,她甚至没有看棋盘。
于是,当她看向棋盘时便发现了不对,这局棋,她输了!
在沈重的目光中,梁澈捡起两粒棋子,置于手心,梁澈手掌宽大,手中白瓷棋子在他手中稳稳掌着。
敲门声响起,是秋叶和沈宴来叫他们。却不曾得到回应,于是敲门声渐停。
沈重何等聪明,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梁澈根本没有落错子,那一子根本就是为了放松她的警惕!他赌的就是沈重的情敌和急躁!
沈重看着他手中的棋子许久,抬头再度看向他的眼睛,终于承认,当年沈泉的那句话是真的——“梁澈这双眼睛,若是用的好,能为他带来许多东西。”
可万一呢,万一沈重不小瞧他呢,万一沈重不急于那一时呢,他就真的很难扭转局势了啊!
她懊悔于自己的自负,也不解于梁澈的胆大。
梁澈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微笑道:“沈小姐坐拥大好局势想不到我竟然在此时放手开赌也是正常,可沈小姐应该也能想到,这局棋再拖下去,大概率会是我因记不起棋而输。
所以对我来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也许还能博出一条生路。”
沈重突然想起许久之前的一次对话,那时沈泉独自一人为梁家军营连日彻夜铸剑,最后病倒时,她身为少家主侍奉塌前,却在深夜见沈泉屋内似有烛火未灭,走进屋内却见沈泉强拖病体披衣绘着图纸,她极为不解,终于忍不住问他,既然家主大人为那件事如此操劳,为何不亲自去做而要为他人作嫁衣。
的确,辉月梁氏与龙泉沈氏确实早有盟约,当年甚至有意让两家未来的家主联姻以稳固关系,可谁与谁的关系是永远的?上面那位当年还和他们一起打天下呢!把东西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可靠的啊!
这些事她想了许多年,却一直想不通,终于在那个深夜,她一股脑问了出来。
那时沈泉告诉她:“有些事,沈家做不了,一直都做不了,当年任何人都能做的事独独我沈泉做不了,如今这件事那些人都做不了了,我沈家更是做不了,可他梁家还能做,现在也只有他梁家能做。”
沈重不明白,沈家独占龙泉一地数百年,树大根深,多少世家覆灭可沈家依旧屹立不倒,如何就做不得?可无论当年的她如何问,对她素来耐信的沈泉都不再与她多说半句。
如今,她终于明白了,秋叶的赌局她开不了,梁澈的棋她下不了,那件事,她也一样做不了。
沈重起身,深施一礼:“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