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梁澈领了萧楠哲去庄子上收钱顺便算账。
这庄子是梁家产业里比较大的一个了,依着座小山,上下加一起百十号人。
到他们把庄子里看完一遍,已经快要日落,梁澈让人把账本拿出来,明天再看,他们在这住一夜。
等着底下人做饭的时间里,梁澈带着萧楠哲上了山顶的亭子里。从那可以看见庄子的全貌,很清楚。
梁澈说:“我知道你不甘心。”
萧楠哲没吭声。
梁澈接着说:“可能怎么着呢?不说当年建立邺朝时死了多少人,光说邺朝尚未一统之时,最后一个不愿归顺的部族闹得多大,死了多少人?光是登记造册的就是十万多。
你也读过史书,邺朝是从多少个部落里杀出来的?要我提醒你吗?
四十六个。”
萧楠哲扭过头去。
梁澈看着山下,看不清,但他能影影绰绰的看见被雪覆盖的房屋田地,辨认出与雪几乎同色的炊烟,“你小时候在西边,西边什么样你不会忘,战争带来的后遗症持续了多久你很清楚,十户九空的光景过了多久才慢慢恢复?
去年你跟着去西边巡视,现在的西边什么样你也很清楚。你是不擅长算账,可那些账本你也能看得懂,朝廷批了多少钱下来你也清楚。别管是不是虚情假意。”
梁澈叹了口气:“他是个还算看得过去的皇帝。
我们费尽心思,舍弃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换去和平吗?再舍一些又能怎么样呢?”
沉默半晌,有雪从松枝上落下时,梁澈终于尽可能的放轻了声音说:“总要有这一遭的,现在过得不也挺好的吗?”
萧楠哲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那阿旻呢?阿皖呢?”
梁澈的声音骤然停住。
…………
秋旻此时正在一个茶楼包厢里与一个无论怎么想都不会和她扯上关系的人对话。
秋旻也知道那条不成文的规矩“凡仙者,不留尘缘”知道今日绝非一般之事。
她神情平静:“如果阁下要谈的事并非朝中之事,那么我不该叫您安东侯,而是该叫您,云仙长,对吗?”
云奕点点头,“随意,寒亭。”
秋旻倒了杯茶:“在下叫做秋旻,我的剑叫做寒亭。”
云奕不置可否,“我今日前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的。”
秋旻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在下才疏学浅,更无仙缘,不知是什么问题让云仙长来问在下。”
云奕打了个响指,门外的声音就此消失。
云奕说:“今日的对话于我无碍,但若被旁人听到,可能会对你有些影响,所以……不介意吧。”
秋旻摇摇头:“云仙长请讲。”
云奕直起身子,坐的端正了些,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问道:“阁下这一生是在为谁做事?”
秋旻神情同样严肃:“一生太长,在下只可说现在。”
秋旻耳边除了两人的呼吸声以外一片寂静,但云奕的耳边却是九天雷霆聚集时的咔嚓声。
云奕继续发问:“阁下的主子,是谁?阁下会为主子做到什么程度?”
“主子”这个词太大了,秋旻更觉今日之事不简单,她答:“在下并无主子,若非要说,在下是在为天下万民奔波,程度上,只求无愧于心。”
“天下万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无愧于心又是什么样的无愧于心?”
“在下并非任凭驱使的木偶,自有判断,自觉所做非错即是无愧于心。”
“阁下的判断当真如此准确?若是阁下的至亲至爱做了不可饶恕之事,阁下会如何做?若是阁下自己在不知情之时被利用做了不可饶恕之事,阁下得知真相后又会如何?”
雷霆声渐渐减弱,但云奕知道,雷霆并未散去,而是凝聚成了一道,一道带着天道审判的,足矣劈到人神魂俱灭的九天玄雷。这才是今日的重头问题。
眼前的秋旻不知为何,反倒放松了些,“是非黑白曲直,自有天理王法去判,吾穷毕生之力便是为了百姓安居,绝不会改,至于至亲至爱,天理昭昭,绝不因身份不同而区别对待
至亲至爱与在下自己做了不可饶恕之事,在下该如何做。”秋旻神情平静,声音温和沉静却不容置喙:“在下并非伥鬼,自当查明真相,按律法处置,皇天后土在上,不容徇私。己身亦然。”
云奕仔细审视着眼前的女子,她眼神中没有丝毫的紧张慌乱,许久,直到那股压得他喘不上气的威压散去后,云奕才移开了视线。他举起那杯凉透了的茶:“今日之言愿阁下一生铭记。”一饮而尽。
这杯敬你,敬你赤子之心,通过了这次的审判。
秋旻同样将茶水饮尽:“自然。”
秋旻依旧不知为何会有今日的会面,但今日之言句句真心,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更改。
秋旻一身坦荡,无所畏惧。
门外的喧嚣声恢复,秋旻披上披风,离开时感受到身后人并未加以掩饰的视线,但却不是看着她,而是看着她手中的「寒亭」。
走下楼时,又想起家里还有人等,就让小二包了二斤果子带走。
等待时,秋旻听见书生们谈论三年前乡试里那篇令所有人大为震惊的《论海》,文章中说要派船只向外探索,寻找其他的人类,说要给邺朝带来活力。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那篇文章毫无疑问的进入了下一轮,文章抄录本卖得满天飞,作者那有些奇怪的名字自然也是被学子们通过各方渠道得知——何明,但也有人说传错了,是禾明。
众学子们对这个字到底是哪个字自然觉得好奇,请进入会试的人问个清楚。
可众学子聚集到会试中时,考官一对,竟然没有这何明。许是死在了赶考途中。
但那文章做的实在是太好,直至今日,依旧被众书生们谈论。何明,或者禾明,自然也是被无数人惋惜。
秋旻拎着果子往外走时想起来:转了年就又要春闱了。
……
志同道合的同好聚集在一起是记不得时间流逝的,秋旻忍不住看的久了些,三年前她也曾是其中之一。
……
萧楠哲直视着他,又问了一遍:“那阿旻呢?”
三年前,梁澈他们巡视到海边军营。彼时正值乡试。
……
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身后茶楼里依旧灯火通明,众多青春年少的学子拿着自己的文章讨论,何其热闹。
连带着秋旻嘴角都不自觉带上了笑意。
也不知云奕是不是故意的,找的这地方靠近京郊,一到夜里便没几个铺子还开着。
秋旻从灯火通明的茶楼出来,面前却是漆黑的夜。嘴角渐渐落了下去,半晌,无奈的笑了。
能怎么着呢,走吧。
走了几步,就看见前面有辆马车,有人提着灯笼站在车前,秋旻没放在心上,把点心放进了披风里,拢了拢。加快脚程,毕竟入了夜,还是要早些回去的。
秋旻微低着头想绕过去。却在经过时似有所感般抬起头。
梁皖披着鹅黄色披风和车夫一起坐在前室,笑着问:“出来怎么也不骑个马?冻着了多不好?”
秋旻看着她的笑容,突然就轻松了许多,也笑了:“忘了,真忘了,下次一定。”
……
其实梁皖本来没打算来的,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只是如今各个茶楼里都是学子,谈论当年那篇文章的人不在少数,她突然想知道是哪两个字,便问了其中一人。
那人说不确定,但还是把两种都给她写了出来,当禾明二字落在纸上时,她脑子里突然划过了一道什么。
“这姓不多见啊。”
“是吧。”
从茶楼出来,梁皖突然加快脚步回了府,跑到书库里,把幼时祖母为了让她知道她娘长什么样而找来的各路画师画出的那些画卷;从军营送回来的梁澈亲笔;秋禾从小到大每年过生日都去街头找画师画的画。统统翻了出来,一幅一幅的看,终于,她找到了。
那是坐着的,年少时的秋禾,她身侧还站着另外一个女人——明月。
秋禾头靠着明月的腰侧,视线并未看向画师,而是就这这个姿势抬起来看着明月。面上是藏不住的欢喜。
明月微微垂眸看她,嘴角是无可奈何又不忍责罚般的笑意。
落款:靖昭十二年,吾生辰与明月
祖母告诉过梁皖,秋禾曾经说过,她小时候,爹娘会在逢年过节时带着秋禾去画一张像,然后做几个菜,热热闹闹的过节。
在他们走后,秋禾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年节生辰也得为生计发愁,更别提像以前一样做几个菜一个汤热热闹闹。日子过得极为清贫。
她爹是读书人,读书人自然也认识很多读书人,读书人的日子自然也清贫,但他们都有某种“义气”,别的帮不了,至少画张像还是能求来的。
生辰去画一张好看的像,逢年过节两人一起画一张合像。只有在颠沛流离四处逃难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没有这么做。
但在这种生辰画像里,秋禾和秋叶从来没有过合像。
秋叶是秋禾啃树叶时都没丢下的弟弟,可却也没为了他破例,但却为了明月破了例。
两人关系绝非一般。
禾明,禾,明,秋禾的禾,明月的明。
萧楠哲没见过秋禾,梁澈要起也是该起“禾澈”。
那么写这文章的只能是明月,秋叶,秋旻三人之一。
但不知为何,梁皖觉得写这文章的绝对是秋旻。
写了文章,过了乡试,甚至全天下都在传扬,却没能参加会试,其中牵扯的权力之争……
梁皖出来了,一路派人打听,最后找到了这,跑了过来,见到这人身后是无数前途光明的学子,自己却只能孤身一人走在风雪夜,在看见那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影走来时,她知道她猜对了。
把不知为何涌上心头的酸涩压下去,在秋旻抬头看向她时,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
“那个……”梁皖刚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声音哑的不像话,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忙止住了。
秋旻应声侧过头来,“怎么了?声音怎么这样?”
梁皖摇摇头:“没怎么,可能吹了风吧,对了,马上过年了,有没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
秋旻失笑:“我能有什么想要的?”
“说说嘛,只要你说,天上的星星我都给你摘下来。”
秋旻没办法,有些无奈的笑了:“别光说我,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梁皖颇为认真的想了想:“我想要匹马。”
能让梁皖想要的绝不是一般的马,不过大多数马对秋旻来说都不是难事,只是麻烦些罢了。“有目标了吗?”
梁皖摇摇头:“没有。”
“那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类型?汗血宝马?千里驹?的卢?还是别的什么?”
梁皖还是摇头:“都没有,就是想要匹马。”
话说到这原本该很麻烦,但秋旻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想要的是匹小马吗?刚会走的那种?要自己养大的那种?”
梁皖:“嗯。”
秋旻也笑了:“好,那回去说。”
“好。”
梁皖抱着秋旻的胳膊,靠在她肩上,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她的神色,确定了对方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到弄小马这事上之后才松了口气。
想到那篇文章,那“消失”的禾明,梁皖眼眶又是一酸,咳嗽了几声以做掩饰。
秋旻闻声问道:“是不是着凉了?”
梁皖把脸埋在她肩上不起来,摇了摇头:“没,就是有点冷,想打喷嚏没打出来。”
秋旻想着回去给梁皖喝些姜汤驱驱寒,一边想着一边把她拉的近了些,又把披风解下来盖在两人身上。
咱们小碗儿其实是个脑子有病的小天使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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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