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什么是世界上最无聊的生物。
那一定是人类。
吴子扬戴着两只白色耳机，倚在开着细小缝隙的车窗边，车在路上起起伏伏，颠得他有些头晕。
风穿过窗隙，他抬眼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象，喧嚷的人群，说话的声音嘈杂咿呀，都被耳机盖了去，细长的耳机线里缓缓渡着钢琴曲。
人类都是这样，为了生活到处奔波。
比如现在，为了读书，他又搬家了。
他撑着脑袋，索性眯上眼。正值夏季，世界上的一切聒噪仿佛都化作有一声没一声的蝉鸣，和耳廓里徘徊的琴声应和。
“子扬，一会见到老师记得问好。”前面的副驾驶传来温柔的年轻女声。
驾驶位上短发的女人叼着根烟，右耳挂着一只黑色的兔子耳环，她忍俊不禁：“你别再跟他说这个了，一会又要嫌我们烦，都最后几个小时了，让他清净清净。”
披着长发的女人伸手拿过她嘴里的烟，忍不住蹙眉：“让你少抽烟……”
“哎，”她呼了一口烟，看向后视镜里的少年，“子扬，听到没有，少抽烟。”
吴子扬随意地嗯了一声，揉了揉凌乱的碎发，再看向窗外，道：“知道了。”
耳机里放着他最喜欢的一首曲子，窗外一帧一帧的，如同落碎的画。
这边的路他没有来过，似乎安静得多，马路边种着一排绿茵茵的树，树下停放着许多自行车，有行人抱着油条和豆浆来来往往。
这回转学不是因为两个姐姐工作调动了，是她们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们要出国领证，然后长居国外了。
而吴子扬——二人领养的儿子兼弟弟，由于还没有来得及办好签证，只好留在国内继续读高中，等他高中毕业再出国了。
她们留下的房子在一所中学附近，正好是那个学校的学区房，两人果断决定去办转学手续。
尽管在这之前吴子扬毫不知情。
他又一次被莫名其妙地丢到了另一个地方。
过了一个十字路口，穿着黑白色校服的人多了起来，几个扎着辫子的女孩们凑在一起嬉笑，有人拖着行李箱低头看手机，还有人在跟父母告别。
眼前的景象渐渐放慢，下了车，姐姐们在后备箱拿行李箱，吴子扬顺手接过箱子，他还听到，有人在讨论哪个班的谁谁打球很帅，昨天的周测特别难。
“好久没有仔细看过咱们子扬了，都长那么高了，”应烟尘笑着把刚夺来的烟踩灭，拍了拍吴子扬的头顶，“比我高了。”
“好啦，再看你烟尘姐又要哭了。”宋珈合上后备箱。
吴子扬笑笑，摘掉耳机：“留我一个人在国内的是你们，舍不得我的也是你们。”
应烟尘盘起手：“我可没有舍不得你啊。”
宋珈白眼，“拜托，我也没有，我恨不得快点跟我老婆过二人世界。”
应烟尘拍了她一巴掌。
吴子扬推着行李箱往前走，道：“先走了，一会迟到了。”
手续办得顺利，登完个人信息后就可以把东西放到宿舍去了。
吴子扬本想办走读，但应烟尘不同意，理由是小朋友晚修下课后独自回家太危险，她可能又忘了，吴子扬不是需要姐姐保护的初中生了，他已经高二了。
X中校园环境好，占地面积也大。告别后，看着哭哭凄凄的应烟尘和忙着安抚她的宋珈的背影，他推着行李箱去了宿舍楼，一路上风景倒是不少。
尤其是宿舍楼下有一棵大树，生得漂亮，枝繁叶茂，很有夏天的味道。
从初中毕业开始，他的个子疯长，两年就窜得比两个姐姐都高了，力气也大了不少，扛着行李箱爬楼梯也毫不费劲。
主任刚刚还打电话告诉他，前阵子有一个高二的男生住宿转走读了，床位刚收拾干净，吴子扬就碰上了这好时机，不然没有床位他就只能办走读了。
宿舍号在二楼的215，一上楼转个弯就到了。
吴子扬把衣物整整齐齐的放在柜子里，驻足在宿舍里看了好一会，然后默默点了根烟。
照理来说，在学校抽烟违反校纪，但他这会儿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周边没有人，偷偷点一根不碍事。
宿舍的阳台对着海，但由于楼层低，看不见海平面，他只好往回走，正回过头，瞥见了阳台门后贴着的一张纸。
那是一张值日表。
他一眼被一个名字吸引了目光。
江楠。
江南？
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好玩，会不会是江南那边的人？
他慢慢吐着烟，看向天花板，风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扭着头转个不停。
室内闷热，袅袅的烟让他堵的心慌，随手掐了两下，背上包去了教学楼。
去教学楼要穿过一个大堂，听教育处的主任说，那堂内还摆放着数不胜数的奖章。但吴子扬还是没找到路，只好在偌大的校园里乱绕。
上课铃已经打响了，他还悠哉悠哉地踱着步子数楼梯。
十七，十八，十九，二......
熟悉的旋律灌入耳膜。
那是流利婉转，温和似水的钢琴声，跳动着的音符如同他手里弥足珍贵的白色颜料——那是他来时听的，最喜欢的那首钢琴曲。
《Monologue》。
这首歌，叫做独白。
吴子扬对于这个意外而来的小插曲有些惊讶，这首曲子一直很少人听，甚至算冷门，他顺着琴声走过去，经过自习室，走到一层架空平台上，再往前，是教学楼了。
奇怪，他突然找到了方向。
但他暂时不想去教室。
吴子扬趴在栏杆边，向下寻着声音的来源。
一排排金色的奖杯奖章照映在地面上，成了金灿灿的一片光影，金杯前摆放着一台雪白色的钢琴，琴脚下耷拉着黑色的书包，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正在闭目演奏。
他的指尖像在琴键上舞蹈，跳着无暇的舞姿，每一个华丽的触碰都是一场盛大而完美的表演。
一双漂亮的目时而淡然一瞥，又缓缓息目，上扬的眼角旁有一颗漂亮的痣，他生得白净，面粉唇红。
吴子扬趴在栏杆上入了神。
良久，钢琴声停，演奏的人抬起头，正好对上了他的视线。
楼下那个人似乎怔住了一下，本以为那是一场没有听众的演奏，却有个人在楼上的架空层悄悄看着他。
吴子扬正想着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或者朝他笑笑什么的，就被教育处的主任喊住了：“吴同学，你还没去教室吗？”
他扭过头，扯了扯书包带：“啊…许主任，我找不到教室。”
“哦，这样啊，那你跟着我吧，我带你去。”
“好，谢谢许主任。”
他又往楼下瞥了一眼，钢琴前的身影已经没了踪影。
教学楼那边传来朗朗读书声，跟着许主任坐电梯上到四楼，没走两步就到了高二（19）班门口。
十九班是艺术班，早读通常比文化班晚上几分钟，此时教室里来了大概一半多的人，都坐在座位上吃早餐。许主任领着他走上讲台，然后用指节敲了敲黑板：“好了，安静下来。”
目光齐刷刷的投过来，吴子扬不习惯被瞩目，本能地有些想往后退，又被许主任一把拉住：“来，这位是新来的吴子扬同学，”他说着，看向无措的吴子扬，“介绍一下自己吧。”
他喝气，果然逃不掉这尴尬得有些窒息的自我介绍。
“吴子扬，画画的。”
他几个字带过，留着底下的同学一色的迟愣。
许主任点头，往教室最后的一个空位上指了指：“你坐……”
“报告！”
“……”话被打断，许主任扶了扶黑框眼镜，看向门外。
门口站着一个背着黑色单肩包的男孩，眼神惺忪，眼角有颗小痣，他看着许主任然后默默打了个哈欠。
许主任看着他拧拧眉。
吴子扬却怔住了，那是刚刚楼下那个弹钢琴的男生。
竟然和他是一个班的。
那个男生勾起唇，露出一个有些歉意的笑，又道：“主任，我能进来了吗？站着好累啊。”
“进什么进？都几点了！怎么才来？！”
“对不起嘛主任，我没听到闹钟，”他嘻嘻笑着，头发凌乱得显得朝气可爱，“下次不会了。”
看起来严苛的许主任似乎对他毫无办法：“去去去。”言毕，又转向吴子扬，指了个方向。
“吴同学你坐那边。”
吴子扬走下讲台，那个位置正好在那个男生的斜后面，他拉开椅子，把书包挂在桌子旁的挂钩上，然后看向了那个人。
他的桌面乱七八糟，笔筒里随意地插着几只稀稀拉拉的笔，书也堆得横七竖八，里面夹了几张草稿纸。
他把包往椅后轻轻一挂，然后一屁股坐下，从桌肚子里掏出一盒面包。
吴子扬没再看下去了，觉得他长得干干净净，人却邋里邋遢，看着不算什么好学生。
好在X中的课时没有提早上太多，跟他原来的学校进程差不多，学起来就没太大困难。
目前为止，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右边的那个女生太吵了。
“吴子扬，你原本在哪读书呀？”
“吴子扬，你家住哪？我猜是跟我一条街。”
“吴子扬，你画画厉不厉害？能不能教教我？”
“吴子扬……”
而吴子扬的每一句回复都不超过三个字，转学多了，话多的人他也见得多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修结束，戴上耳机回到宿舍，他却看着自己的下铺陷入了沉默。
他的下铺，坐着那个眼熟的白净的男孩。
吴子扬：“……”
真是天大的缘分。
他正咬着棒棒糖看书，似乎被盯得发毛，就抬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吴子扬的目光。
两个目光交汇的瞬间，好像又回到了早晨的大堂，乐符的熏陶中，楼下一人弹琴，楼上一人听。
“呀！你好啊新同学！”他咋咋呼呼地赶在吴子扬开口前跟他打了个招呼，把吴子扬吓了一跳，然后飞速坐起来，指了指自己床位上贴的名字：“我叫江楠，‘江南’的‘江’，‘江南’的‘南’加个木字旁。”
吴子扬这才看见，那本书是漫画书。
他淡然道：“你好。吴子扬。”
“我靠！他妈的谁在宿舍里抽烟了？！”
闻声望去，阳台里有个上半身光着，下半身裹着白色浴巾的男人指着垃圾桶，眼睛瞪得要突出来，看起来气得嘴里喷火。
“我发誓不是我，”江楠躺了回去，举起漫画书，“我很久没抽烟了。”
“乔晨霖！是不是你！！！”
对床的小卷毛一脸茫然地咽下一叉子方便面条，嘟嘟囔囔：“你有没有搞错？我不抽烟。”
吴子扬看着阳台的人：“是我。”
他：“？”
江楠瞥了他一眼，放下漫画书嚷着：“哎呀，白哥，别跟新同学计较，一根烟而已啦。”
裸着上半身的白衾探出一颗脑袋，看了看江楠，又看了看吴子扬，然后静静缩了回去。
“…那我去收拾。”吴子扬把包放到上铺自己的床上。
江楠继续看着漫画：“不用不用，让他弄吧，今天他值日。”
吴子扬还是走到阳台门口，却被白衾一把推开了：“哎不用了，你回去歇着吧，我一会就收拾干净。”
早上的烟灰被风吹得地上飘零了不少，打扫起来很是麻烦，白衾怎么都不肯让拖把给他，还一直把他往屋里推。
江楠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这里来了：“小吴同学，你回去收收东西洗个澡吧，别跟他争这个，他不会让你的。咱宿舍有规矩，谁值日就是谁收拾。”
他只好回屋内，在行李箱里拿衣服去洗澡。
待到乔晨霖嗦完了一碗泡面，戴上黑色的圆框眼镜去推门，白衾才收拾干净那些灰和被烟头烫出破洞的垃圾袋。
他提着垃圾袋，跟在准备出门的乔晨霖身后。
门开，“哗”的一声，紧接着就是白衾的一句“我操”。
一碗红油完美的泼在了男人白色的衣服上，显得很扎眼。
站在门外的吴子扬：“……”
倒霉。
倒大霉。
“我靠啊！对不起啊哥！”乔晨霖手忙脚乱地放下还剩半碗汤的碗，“哥你换件衣服，我给你洗干净成吗？”
说着，他就伸手要去脱吴子扬的衣服，被吴子扬拍开了。
“哎你们……能不能省点心啊。”身为宿舍长的江楠不得不又放下漫画书。
乔晨霖比吴子扬矮上一截，在他面前气场全无，只能连忙道着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