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啸的老家位于芒芒砀北麓,故黄河南畔的杨镇,三十余户,人不足二百,村不大名声倒不小,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该村原名张洼,只有几户人家,清同治年间,突然有位扬氏晋商造访,看这里南仰芒砀,背靠故黄,土地肥沃,气候宜人而又偏僻,便隐居下来。传说他在山西惹上官司被迫离开原藉流落于此,随着朝代的更迭,到了光绪初年官司已无人问济,他便开始置办家业,建造房舍,购买田地。光绪未年建成坐北朝南一处四合大院,堂楼二层十间,东西厢房齐备,大门气势恢宏,院墙高耸,檐廊环院。整座建筑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带有显明的山西民居风格。同时购良田千顷,并在徐州开了当铺,成了富甲一方的财主。宣统二年,杨家为扩大名气将张洼改名为杨镇。到了民国十年,天啸的父亲杨启发省吃俭用在原来建筑的前面又加盖一进院落,形成两进两出,新盖的门楼雄伟高大,一对石狮虎踞左右,院内影壁砖雕精美,硕大的篆体福字镶嵌其中。尽管建筑规模不是十分宏伟,但在当地私人宅院中却是鹤立鸡群,首屈一指,人称“杨家大院”。
可杨家人丁不旺,世代独传。到了天啸父亲这一代终于有所突破,喜得男丁两个,长子天啸,次子天觉。老大聪明伶俐,老二稍有愚钝。杨启发为了光宗耀祖,把希望全寄托在大儿子身上,7岁送他去芒砀县城小学念书,谁知这小子天生不是读书的料,8年才混了个完小毕业,却与初中无缘。他爹不死心,托人花钱进了私立养正中学。不料这他一天打渔两天晒网,三天两头旷课,口口声声说上学如同坐监,他父亲让他学管家他不感兴趣,让他去当铺学做生意,他说看见那些破烂玩意就头疼,不过有一样挺妨他爹,就是喜欢听书,尤其对河南坠子更是情有独钟,书场没少光顾。老师称他朽木不可雕已无法救药。他父亲杨启发整天被他气得鼻冒青烟,可又毫无办法,看样子指望他耀祖光宗恐怕是不成了。这老二天觉又不是那块料,眼看这万贯家业就要败落,所以他父亲整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1943年清明节过后,杨启发去了趟徐州,说是放心不下当铺的生意,前去察看经营状况,其实他真正目地去兴化寺求签拜佛,恳求佛祖保佑杨家趋吉避凶家业兴旺。
兴化寺:原名石佛寺,又名兴化禅寺,为佛教禅宗寺院,1390年明洪武年间,缘大石佛始建,为苏北佛教一大丛林。石佛依山而凿,高约11.52米,始凿北魏政平年间,距今已有1500余年历史。据说此寺求签十分灵验,香客络绎不绝,香火极其旺盛。
次日早饭后杨启发赶至兴化寺捐了10块银元的香火钱,拜过石佛,然后到抽签处接过僧人递给他的签筒,将所求之事在心中默念,双手握住签筒轻轻摇动,一只竹签蹭得从中跳出,他赶忙拾起只见签上写着:“田园廖落干戈后,骨肉分离波涛中”。犹如晴天霹雳,震得他脸色煞白,出了一身冷汗,手中的签不由地从手中划落,他呆在那里好大会才缓过神来。他慌忙将签捡起扔进箱内,心中暗暗思想纯粹胡说八道。正巧住持路过看他面色惊慌,上前单手施礼:“阿弥陀佛施主可有什么心事,不访说出,也许老衲能解一二,如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 杨启发不愿说出实情,谎称:“没,没有啥事,谢谢大师”。住持微微一笑:“广厦千间,夜眠不过六尺。家财万贯,一日只有三餐。人生在世应拿得起、放得下、想得开。” 杨启发听后觉得住持讲得很有道理。可是心中显祖荣宗的**已根深蒂固,并不是一下子能去掉的。尽管如此,他内心仍有所动, 联想到那签上的两句诗,常言道富不过三代,从他祖父来此创业已几代过去,难道这是天意,到了天啸这一代家业真的就要败落了吗?既然这小子不愿读书,也不必要再给他较劲了,指望他光宗耀祖,看样子无法实现了,只要他能安心成个家传宗接代,守着这份家业就阿弥陀佛了。再说这小子今年老大不小,按理说17岁也该谈婚论嫁了,以前为了儿子的前程,怕耽误了学业不愿给他过早成家,现在看起来学业难成,不如回去抓紧给他说个媳妇成了亲,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说不定成家后,在媳妇的劝说下或许能浪子回头呢,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心情一下子轻松许多。自己已过天命之年,快要入土之人,干么这么拼死拼活,不舍吃不舍穿,自己也该轻松轻松享享福了。听说城北吴集最近来个唱坠子的小丫头,名叫阚秋月,艺名“小玉兰” ,虽然才14岁出道不久,可坠子唱得却是小有名气。不妨自己出钱让她来唱十个晚上,就算是给自己解解闷消消愁。杨启发虽说是个有名的财主,可他并不像别的财主那样对穷人横眉树眼,一毛不拔,他对佃户即不苛刻也不严历,每到逢年过节时还赏些米面,因此在长工和佃户中口碑较好。他主意拿定便返回家中,立即派佣人去吴集订场,回话说要等十天后下个台口唱完才能过来,既然这样也只好再等几日就是了。
到了这天一大早, 杨启发就吩咐佣人赶马车将她们师徒二人接了过来,安置在原来长工住的两间草房内,里间铺着麦秸可休息,外间有锅灶能做饭。米面油盐老东家早已备齐,让她们自个做自个吃,省得挨门依户去派饭了。
秋月先扶师傅在外间坐下,将铺盖和随行物品放进里屋麦秸上,她把被褥铺好,让师傅躺下歇着,自己开始打扫外面的房间。她衣着虽有些破旧,倒也干净可体,别看她个不高干活却非常麻利,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就是这个道理,不大会房间内收拾的干干净净,有条不紊。随后便开始生火做午饭。只见她长着一张瓜子脸,线条清晰,美丽动人。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如同两颗杏仁一般灵动,充满着独特的魅力。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娇小,总是保持着迷人的微笑。
她出生于河南省中弁县,原名汪秋月,8岁那年夏季,日军攻陷徐州,沿陇海线西犯,郑州危急。为阻止日军西进,□□孤注一掷,决定“以水代兵”,下令扒开花园口黄河大堤,没想到此时正值汛期黄河上游河水暴涨,决口迅速冲大,黄水如脱僵野马奔涌而下,一泻千里,迅速淹没了中牟、 尉氏、扶沟、西华等地,数十万老百姓猝不及防,葬身鱼腹。她父母和弟弟全都遇难,所幸的是她抱住一根圆木才免遭此劫,一路漂泊至民权,有一唱河南坠子的阚氏盲艺人念她孤苦伶仃,便将她收留身边传授说书,从此改名阚秋月。由于她长相俊美,嗓音纯厚,又刻苦好学,12岁登台一炮走红,在当地崭露头角,人送艺名“小玉兰”。
这时有五六岁的小孩子,好奇地堵在门外朝屋里瞧。
东边隔壁住着长工父子二人,父亲去地里干活还没收工,他儿子李大海,一十六岁,身材瘦小,尖嘴猴腮,这小子虽说长得有些寒碜,但由于勤快,能说会道,从十岁就跟他父亲来杨家干活,深得老东家杨启发的赏识。他看到秋月长得如出水芙蓉一般,两只小眼当时就直了,突发歹意,觉得一个说书的下流人,随便玩玩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他为了给阚秋月搭话便对堵在门口的孩子们嚷道:“去,去一边玩去,做饭有什么好看的。”说着朝一个男孩的屁股踢了一脚,“还不快滚。”
几个小孩冲他使了个鬼脸,很不情愿地跑开。
李大海盯住秋月:“哎,唱坠子的小妹妹,我叫李大海,就住在你隔壁,缺少啥就说一声。”
“谢谢李大哥,东家把东西都备起了,不缺啥。”
“哎、别客气出门在外不容易,我来帮你烧火。”说着进前就要去烧火。被阚秋月一把拦住,“不麻烦大哥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可李大海硬是死皮癞脸往锅门口钻,他拉开秋月一屁股坐在锅灶前:“咱们以后就是邻居了,帮帮忙也是应该的。”说话间色迷迷的两眼冒着欲光,盯着秋月不放。秋月一时无了主张正在为难之时,她师傅从里间摸着走了出来:“谢谢这位小哥,不必麻顺你了,还是俺自己来吧。”李大海见状也只好罢手,气哼哼地离去,心中暗想一个破说书的下九流,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离得近,不会找不到机会。
初夏的夜晚,一轮洁白的明月像一个银盘嵌在深蓝的空中,洒下一片银光。打麦场上早已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河南坠子的前身是流行于河南的道情、莺歌柳、三弦书结合而成的一种民间说唱艺术,其说唱语言具有鲜明的地域方言特色,是最能够体现中原地区地域文化性质的因素之一。
今晚演唱的曲目是老东家事先按排好的《雷公子投亲》,垫曲是《十大劝》。只见小玉兰手拿简板, 她师傅手拉坠胡,脚蹬踏板, 两人配合极为默契,悠杨流畅的前奏调门一过。小玉兰开口唱道:国正人心顺,官清民自安。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一劝世人孝为本,黄金难买父母恩。
孝顺生的孝顺子,忤逆养的无逆人。
我说这话你不信,看看你的周围人。
为人不把二老敬,世上你算什么人。
二劝媳妇孝公婆,孝敬公婆好处多。
给你看门又干活,又是你的看娃婆。
孝敬公婆免灾祸,后来曾把孝名落。
我说这话你不信,以后你也当婆婆。
三劝公婆莫心偏,闺女媳妇都一般。
女儿不过常来往,媳妇常在你面前。
又做饭来又生产,铺床叠被把饭端……
声音沙哑浑厚、口齿伶俐、咬字清晰,表情细腻。顿时好声四起、掌声雷动。众人纷纷夸赞。杨启发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暗暗称道:“果然名不虚传,小小年纪能唱出如此动听的坠子,长大一定是个名角。”他觉得以前定的10个晚上似乎有些短暂,不妨再加20天,也让他这个坠子迷好好过把瘾。
第二天,在县城读书的少东家杨天啸骑着自行车回家取东西,刚一进村迎面碰上李大海,他知道少东家爱听坠子,点头哈腰满脸陪笑:“少东家你可来了,你要不来我今个正准备去城里给你报个信,老东家请了个唱坠子的,你不知唱多好而且人也长得漂亮,人称“小玉兰”。
天啸一听是“小玉兰”忙问:“可是民权的“小玉兰”吗?”这个名字他在城里书场早有耳闻,只是没见过。
“可能是吧,反正长得好唱得也好。”
“何时来的?”
“昨晚头一场,今晚我早早给你占个位子。”
天啸嘱咐他:“要靠最前面的。”
“这个你放心,一定让你满意。”
天啸虽说和父亲谈不来,但在众人眼里还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他言谈不俗,举止优雅而得体,挺拔的身材,四方脸,高鼻梁,一对深藏在剑眉下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到了晚上他搬了个小椅子,在李大海事先占好的位子前坐下,果然是最前面、离书案只有一米之远。小玉兰还没出场。李大海便绘声绘色地又夸赞小玉兰唱得如何如何好,长得怎么怎么俊,把小玉兰夸得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杨天啸有点不相信,只听说有个小玉兰坠子唱得好,长相并不清楚:“真有这么好吗?”
“不信,你一看就知道了。”
天啸就等小玉兰出场一观究竟。话刚落音只见小玉兰提着水壶端着茶碗,她师傅抱着坠胡和脚踏板在她的引领下来到书案前。没想到小玉兰一出场惊得杨天啸目瞪口呆,全身怔住,以为看花了眼,借着书案上玻璃罩油灯,仔细打量这位刚出道的小姑娘,只见她细条身材,乌黑的秀发,洁白如玉的瓜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透着一股聪明的神色。他不由自主地“啊” 了一声,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位说书的小玉兰,竟然和他梦中情人一模一样。不久前一天夜晚他做了一个春梦,梦中的情景立马浮现在眼前:
那天晚上他在宿舍的床头上翻开王实甫的《西厢记》,看了张生跳墙一折,口中念着:“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看着看着竟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张生,在红娘的指引下去和崔莺莺约会,天啸朦胧之中见崔莺莺来到床前,只见她年纪不过二八,肤如白玉,面似桃花、上宽底宽窄的瓜子脸上两道弯弯月儿眉,一双大眼含情脉脉。他突然抓住小姐的手说道:“莺莺小姐,想死我也。这不是在做梦吧?”
小姐羞答答地说:“不是做梦,张先生,实在对不起,只因母亲悔婚导致公子染病在身,今晚特来探望,还请公子见谅。”
他惊喜万分,不知如何回答,稍等片刻言道:“多谢小姐如此大义,能有你这般红颜知已,乃小生大幸也。既然小姐有意,不妨今晚咱同拜天地永结晋兰,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相公之言正合我意。”
“快随我来。”说着迫不及待地拉起她朝桌案走去,插炉为香两人拜了天地,紧接着入了洞房,两人解带宽衣正**之时,忽听老夫人在门外高声骂道:“好一对不知羞耻男女,快快给我滚了出来!”
天啸猛得惊醒,浑身大汗淋淋,心中怦怦直跳,只觉内裤湿了一片。原来是一黄梁春梦,内心久久不得安宁。
虽过多日,可梦中情人的容颜迄今记忆犹新,并时时浮现在他脑海中,没想到与眼前的小玉兰如同一人。不仅形象俊美逼真传神,而且连说话的声音也同如出一辙,当听到小玉兰嗓音浑厚、悦耳动听。不由让他惊喜若狂,甚至有些神魂颠倒,再也无法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忽得站起就要与阚秋月搭话。李大海看见拉了他一下:“少东家,你咋啦?”他这才感到有些失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觉不妥,只好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坐了下来。
一直到演出结束,天啸的心情都无法平静,很想到小玉兰住处找她,可夜深人静又恐不便,再说素不相识也不知从何谈起?只好默默不乐回到家,他躺在床上,心中如翻江倒海,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全是小玉兰,直至天明都没有合眼,暗暗发誓这辈子非她不娶。吃过早饭就想去找小玉兰,可又怕师徒二人休息不起,只好先回县城,课堂上小玉兰的形象依然挥之不去,他思想着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见小玉兰一面,可如何见呢?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买些吊炉烧饼作为见面礼,这种烧饼是当地有名的特产,所谓“吊炉”,颇有特色。一般制作烧饼的工具是烧饼在上面,火在下面烤,而吊炉则是烧饼在下面,火在上面,先用火将炉烤热,然后选用精白粉加入温水,食碱和精盐,拌和均匀,将面团揉匀,搓成条,分成重约50克的剂子,擀成薄片,刷一层花生油,折叠擀成长圆薄片,用手拿住一边在案板上使劲甩开,如此反复倒换位置甩上几次,甩匀以后,再用手抻薄一些,再刷一层花生油,两手各捏住一头,由后向前反复折叠后,按扁擀成直径6厘米的饼坯,撒上芝麻,贴在炉铛内,烤约8-10分钟,至饼皮金黄便可出炉,外酥里嫩,香咸可口。
天啸未等中午放学便离开了学校,到街上买了十个吊炉烧饼,骑上自行车向家急驶而去。到了杨镇家也未回,直接去了小玉兰的住处,他知道自己喜欢小玉兰那只是一厢情愿,不知人家是咋想的?毕竟双方条件过于悬殊,再说她师傅还在身边,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这事还真急不得,必须从长计议。他将自行车停在路边,提着烧饼来到门前,正好师徒两人刚起床,还未来及做饭。天啸自我介绍道:“我叫杨天啸,在县城读书,杨启发是我父亲,看你们不好做饭,就随便买了几个烧饼,请你们收下。”说话十分和蔼可亲。
“原来是少东家……这样不合适吧,米面油盐老东家已经给俺备好了。”小玉兰的师傅有些不知所措。
“这有啥不合适的,出门在外免不了作难,几个烧饼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以后别叫我少东家,叫我天啸就行了,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讲。”
“哎哟,少东家你太善良了,俺们到过好多地方,头一次碰到你这样的东家能如此对待俺这说书人,俺师徒俩谢谢你啦。”小玉兰的师傅激动一连作了几个揖。
“别客气,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你们也不容易,帮你们也是应该的,秋月演唱的太好了,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么好的坠子了。那好你们忙吧,别耽误你们吃饭。”
“谢谢少东家夸奖,俺唱的不好。”一直不好意思说话的阚秋月终于开了口。她看这位少东家,团团的脸蛋,浓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言谈举止中透露出一种彬彬有礼的神态,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如此尊重俺这下九流的说书人,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不用客气,以后叫我天啸就行了,我先回去了。”说罢出门离去。玉兰师徒两人送至门外,等他走远才回到屋内。她师傅夸赞说:“少东家能如此看得起咱,真是个难得的大好人。”阚秋月虽说没有言语,内心却充满了感激。
天啸初次和她们近距离的交谈,虽说时间不长,但已达到目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他知道这事不可操之过急,首先要取得对方的信任。从此他每天太阳不落就赶回杨镇,不是捎几个烧饼,就是送些水果,总之没有空过手,这些意想不到的举动的确让阚秋月师徒俩人不胜感激。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杨天啸始终没有找到向阚秋月表白的机会。
说来也巧,就在这时杨启发突然让天啸后天去相亲。自他从徐州回来以后,就托人给儿子提亲,条件并不高,长相一般即可,但必须门当户对能过日子。可这样的大户人家实在太少了,方圆几十里也挑不出几户,好不容易在商丘北找到一家,女孩和天啸同岁,个头容貌也称得一般,就是体形稍胖一些。杨启发听后满心欢喜,为子嗣的繁盛,这样的身段不仅能干农活,好生养,而且旺夫旺子,也正是老东家所期盼的,如果儿子满意,马上定亲过年就结,说不定明年就能抱上孙子呢。
天啸得知后犯了难,既不能透露自己的心思,又不能直接拒绝父亲。最后苦思冥想终于想了一招,等见面后当场就说相不中,即使他父亲再有意见也是枉然。
见面的地点定在县城,杨启发满有信心地事先预定好饭馆。不料刚一见面天啸就说女孩体形不好,说什么都不同意。杨启发当时火冒三丈,说女孩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而且门当户对,这样百里挑一的姑娘你不愿意,难道你想要天仙不成!不论他爹怎么说天啸就是不愿意。女家也显得十分难堪,饭也没吃就离开了。杨启发差点气昏过去,一场相亲就这样不欢而散。杨启发憋了一肚子气回家往床上一躺,不吃不喝整整睡了一天。
生气归生气,为了传宗接代,继承家业,儿女婚姻大事必须父母来操办。两天后杨启发又催媒婆去城东大户张家提亲,张家也是有名的大地主,虽然没有杨家业大,但在城东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况且去年张家曾托人来提过亲,杨启发也见过女孩,细条高个,眉清目秀,体形要比上一个苗条的多,况且年纪比杨天啸小两岁,只是女孩一天学没上,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所以杨启发当时推辞道等天啸毕业后再说,现在看来儿子学业无望,只好硬着头皮去登门提亲。
想不到第二天媒婆回话说女方没意见。杨启发听后不胜欢喜,为防止儿子重蹈前辙,既然女方同意,干脆省去相亲这个环节,他自己做主直接订婚,而且越快越好。为了隆重起见地点仍在县城,和上次相亲一样事先定好了饭店。不过这次没有告诉天啸,计划到那天从学校直接叫他过去参加订婚仪式。其实杨启发这样做也不为过,旧时婚姻多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甚至可包办。男方请媒人先往女方提亲,称报吉。女方同意后,交出写有女儿生辰八字的红帖,即“庚帖”,称“出帖”,俗称“出八字”。男方取得庚帖后,然后请算命先生算男女生辰八字是否相克,称“合婚” 。杨启发收到女方红帖后,把男女生辰八字请风水先生算了,并不相克,顿时心花怒放,恐夜长梦多坏了这柱好事,当即将订婚之日定在本月26日举行。
天啸自从那次相亲不成,知道父亲不会善罢甘休,不由地忧心忡忡,小玉兰这边没机会表白,更不敢向他父亲坦诚交代,他十分清楚父亲绝对不会同意的,虽然父亲喜欢听书,但他最看不起这些说书唱戏的,称他们是下九流,同妓女一个德性。可天啸却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发誓非阚秋月不娶,实在不行就和秋月私奔去外地说书。只要能和心上人在一起,什么学业家业统统不要,可这事必须向阚秋月挑明,他寻思良久决定星期天,带她去县城买东西向她表白。怎样才能带她去呢?想了两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为这事星期五他连学校也没去,从早上就在远处转悠注视着秋月住处的动静,又不敢直接去找小玉兰,怕被她师父当场拒绝,以后事情就更不好办了。就在他为难之际,忽然瞧见秋月挑着一副水桶直奔井台而去。杨天啸不由喜出望外,马上跟了过去搭讪说:“秋月,打水啦?我帮你吧。”
正往井里续桶的秋月抬头一看是他连忙说:“是少东家,不麻烦你了,俺自己能行。”
“哎,还是我来吧。”说着将秋月手中的井绳夺了过来。
秋月害怕别人看见她和少东家拉拉扯扯,她向四周望了望无人也没在坚持。
天啸将装满的水桶从井里拔出:“秋月,想进县城不?城里可好玩了。”
“俺早就想去县城看看,可师父不让去。”一听天啸让他进城,顿时激动不已。尽管阚秋月在商丘以北小有名气,可平时演出都是在乡下,连做梦都想去大的地方看看,但她师父就是不肯,所以一直没有实现。一听少东家让她进城,顿时来了兴趣。
天啸想了想:“既然你想去,我看这样吧,明天我用自行车驮你去,来回也就是两个小时。”
“可师父不让去咋办?”
“你干脆瞒着你师父。”
“瞒着,那咋瞒呀?”
“你们不是下午休息吗?你趁你师父睡着就偷偷跑出来,我在大路口等你。”
“这样能行吗?”
“肯定行,不等你师父醒来,咱就回来了。”
秋月毕竟是个孩子,况且也想进城看看,经不住杨天啸三言两语好话一哄,寻思着师父睡觉一般都在三个钟头左右,两个小时回来她还不醒呢,于是便答应了他:“好吧,不过两个小时一定得回来,不然让师父知道了,非骂死俺不可。”
“你放心好了、两小时一定回来,就这么定了。”不料停了片刻他又说:“哎,干脆咱今天下午就去吧。”他怕明天万一有事,不如趁热打铁免得夜长梦多。
“那好,我去买点雪花膏,胭脂来。”
“咱就这么定了,我下午就在路口等你。”
秋月眉开眼笑地充他点点头。
天啸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到了下午,他吃过中午饭,迫不及待地去了村外的路口,可一等二盼不见秋月的人影,一直等到两点,才见秋月慌里慌张删删来迟。杨天啸问她:“咋才来?”
她回答说:“师父睡觉就来了,也不算晚,快走吧。”
天啸二话没说驮起她就向县城驶去,这时的天啸心里好多话要对秋月说,可一紧张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一路上两个人几乎没有言语,天啸让她靠近些。可她心存戒虑,说什么也不肯靠近天啸的身子,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离县城还有几里路,杨天啸有些忍不住了,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苦思冥想终于开了口:“秋月,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
秋月也不知啥意思,张口就来:“你是俺见到的最好的人。”
“是吗?我有那么好吗?”
“不是俺自己说,连俺师父也是这么说的。你比那个李大海强一百倍。”
天啸听了顿时一惊,当时就停了下来:“什么!李大海,他对你怎么了?”
秋月忽然觉得有些后悔似的,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不想再说了:“没、没什么……”
天啸最了解李大海年纪不大,看见漂亮女人就流口水,谁家娶个新媳妇,他狠不能长在新房内,连饭也不顾吃。这小子一定对秋月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快说,急死我了,他到底对你怎么了?”说罢便下了车,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秋月也只好从车上下来,看到天啸一脸严肃地样子,只好慢吞吞地说了出来:“我说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李大海对俺总是不怀好意,动手动脚不说,有一次他趴在茅厕墙上偷看俺解手,幸亏有人过路,还有一次俺擦身上忘记杈门,他突然闯了进来,我吓得尖叫起来,俺师父听到把他轰了出去……”
天啸不听则已,一听怒火不由中烧,这还得了,一个奴才竟敢对我心爱的女人非礼,没等秋月说完他便开了腔:“啊!这个东西真是混蛋透顶,竟敢偷看你解手和洗澡,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秋月没想到杨天啸生这么大的气,也不敢再说了:“没,没怎么着。不是冼澡,只是脱了上衣擦擦”
“那也不行,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你别收拾他。让他别这样就行了,俺也不想声张,毕竟不是啥好事,再说和他还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给仇人似的,再忍几天俺就走了。俺师傅说以后防备着他就是了。”
“秋月不是我说你,你太善良了,俗话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这事你不要问了,要不给他颜色瞧瞧,他还会欺负你。”
“可俺师父说了,能忍则忍,俺和你不一样,俺是下等人,况且还是个女孩子。少爷你对俺好,俺一辈子也忘不了。师傅说你是难得的好人,从俺出道就没有见过你这么好的人。”
“既然我这么好,干脆嫁给我好了。以后我来保护你。”天啸终于等到机会了,赶忙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啊!”阚秋月惊得不知所措,脸唰得红了起来:“少东家你咋能这么说?你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秋月,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全是实话,从和你见第一面我就喜欢上了你,今天专门向你表白的。”
“不行,不行,你是少爷,俺是卖唱的下流人,也不值得你喜欢。”阚秋月羞得连脸也不敢抬了,红的像熟透的苹果一般。
“谁说是下流人,我就不这么认为,什么贱了贵了的,我就喜欢你,人长得好看,坠子唱得又好听,别人爱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满脑子都是你,一天不见你就茶饭不香,连觉也睡不好。我非你不娶。”
秋月突地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烫,虽说她年纪不大,文化不高,可她精神世界十分丰富,早已从书中唱词里领悟到男女之间的那些事。自从第一次见到杨天啸,就对他产生了好感,可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慕关系,况且她很有自知自明,做梦也不敢喜欢杨天啸,他们之间差异太大了。再说她还是个孩子,还没到谈情说爱那个年龄,当她听到杨天啸这番话,马上拒绝道:“你可别这么说,你要再说俺就不去城里了。”说着便扭头往回走。
其实杨天啸心里早预料到这一点,尽管两人的条件悬殊之大,可他主意已定非她不娶,尽管遭到拒绝,但他并未灰心,俗话说好事多磨,只要功夫深、铁梁磨成针。早晚一天会打动她的、可眼下还不能硬来,一看阚秋月真要回去,忙改口说:“我给你开玩笑的,你千万别当真。”
“少东家,以后可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秋月这才停住脚步,看着天啸说道。
“记住了,上车吧。”
两人重新上车后,一直到县城两人未再言语。头次进城的阚秋月感到无比新鲜好奇,这边瞅瞅那边瞧瞧。当他们来到一家杂货店前,杨天啸对她说:“秋月、这是全城最大的杂货店,里面什么东西都有,你喜欢啥东西尽管开口,我口袋里有的是钱,实话告诉你,让你来就是专给你买东西的。”说着故意掏出一把银元让秋月看看。
没想到秋月却摇了摇头:“谢谢你少东家,俺师傅不让要人家的东西,俺啥也不要你的,转一转咱们就回去,可别耽误了时间,不然师傅知道了会骂俺的。”
“傻丫头,你不是说来买胭脂、雪花膏吗?”
“少东家,俺带着钱来,这个不用你花钱。”
“跟你说别叫少东家,叫我天啸就行了,想要啥快去挑吧。”
秋月毕竟是个孩子,看到柜台里面那些化妆品早已爱不释手:“那好吧,就挑几样化妆品吧。”她指了指柜头里面的胭脂、粉、还有雪花膏。
天啸吩咐店伙计:“把这三样每样拿两件,再拿两瓶东洋香水。”
秋月知道洋香水特别贵,她师傅从来没有舍得给她买过赶忙说:“不要香水、不要香水。”
店伙计已经拿了出来,听秋月一嚷嚷便问道:“到底要还是不要?”
“要,她说的不算。”伸手递给店伙计一把银元说,“不用找了。”
秋月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按天啸的吩咐,其实她内心做梦都想要香水,因为太贵所以不敢要。她接过这些化妆品嘴里一连说了几遍:“谢谢少东家、谢谢少东家。”
“给你说别叫少东家,叫我天啸,你要再叫我就生气了。”天啸故意一瞪眼,装作生气的样子。他拧开香水瓶盖,朝秋月脸上喷了一下,顿时香气四溢。第一次用到洋香水的秋月心情激动不已。
天啸又带她去了布店,要给她扯两块花洋布做衣服。这次秋月说什么也不要,她言道如果再买她连化妆品也不要了,说着真得将化妆品往地上一扔。天啸看她认真的样子,也不敢再坚持下去:“好吧,咱不买了,听你的这样总行了吧,快把化妆品捡起来。”他思想着过两天扯好洋布直接给她送到住处。
秋月这才慢慢地将地上的化妆品拾起。
天啸到糕点店里买了些蜜角和三刀还有几块蛋糕,伸手递给秋月一块。秋月接过蛋糕边吃边说:“少东家,你太好了。”
“既然我这么好,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杨天啸旧话重提。
阚秋月当时一怔,立马停住脚步:“少东家,你咋又说那事了?你刚才不是说开玩笑的吗?你要再说俺就自己走着回去,你买的东西我也不要了。”说着果真将东西往后车座上一放,头也不回走开了。
天啸没想到她会生这么大的气,赶忙上去陪礼:“秋月别生气,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你别当真,我给你陪个不是。”
秋月听天啸这么一说气也消了,心想这些富家子弟大都是逢场作戏,快活快活嘴开开心而已,有几个能真心爱上像她这样的下等说书人呢?停了一会:“那好俺相信你,不过今后这种玩笑千万别再开了。”
天啸为了不在阚秋月面前失约,在她师父醒前赶回去,便匆忙驮着她往回急驶。他尽管遭到秋月的拒绝,心里却无比激动,今天终于向心上人表白了自己的心愿。秋月的拒绝也在情理之中,这点他早已预料到了,身份的悬殊是主要原因,俗话说好事多磨,只要经过不懈努力,将来一定会成功,他下定决心即使换了场地,也要每天晚上亲临书场陪她,日久天长不信她一直无动于衷,想到这里内心不由一阵兴奋,骑车也更有劲了。
秋月坐在车上不停地掏出化妆品看看,尤其是那两瓶日本香水更让她视同至宝,从内心还是感激杨天啸的。可一想到天啸说的喜欢她非她不娶的那些话,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所以也不敢再和杨天啸说话了。
距离杨镇还有半里路的地方,阚秋月怕被别人看见非下车不可,要自己走着回去。杨天啸只好依了她。阚秋月回到家中,不料师父正坐在床边等她,突然一股香味随着秋月飘进了屋,她师父问她干啥去了?香味那里来的?她怕瞒不过去只好把杨天啸给她买化妆品的事说了出来,把喜欢她的话全瞒了下来。她师傅听后将她狠狠骂了一顿。毕竟她师傅是过来人,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不妙,自她们来到杨镇,少东家就对她们不薄,自已唱了犬半辈子书,从未见过这样的主,难道少东家喜欢上了秋月,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糟了,为防夜长梦多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此地不可久留,必须抓紧离开,可一算还有7天就到台口了,如果提前离去又怕老东家不依,最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书说完,不过在这几天内禁止秋月和少东家接触,于是便警告她除晚上演出外,白天不准出屋,更不准和少东家见面。秋月尽管没有透露实情,但从师傅的话音里感到师傅好像有些察觉,不然她不会这么做的,无论怎样她必须听师傅的,毕竟是她唯一的亲人,她马上答应说我知道了。阚师傅以为这样就不可能再出什么事了,等过几天离开杨镇,去个远地方说书和少东家不见面,也就平安无事了。
岂不知事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第二天中午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