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分,价钱令人肉痛的天字号客间里不停有窸窣声响起。
逢光翻来覆去,不仅没睡着,反而折腾得愈加焦躁,干脆一个打挺坐起,伸手去支床边窗户上的叉竿。
想家,想床,想谷里阿嫲阿婆们……
一想到要在这偌大江湖里跑来跑去、日夜奔波,她就感觉人生无望。
逢光垂手捞了两把风,感受到丝丝凉意在手背上拂过,又溜至身后屋内,将闷闷的空气挤跑。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缓解她心中的躁意。
简直是看哪都不顺眼。
屏风?老旧样式没新意。
浴桶?看着就不好用。
被子?怎么一点也不舒服。
蹬了两脚,正好踹到床尾的包袱,“丁零当啷”地响,担忧里面的药瓶,她直接起身拿过包袱开始检查,丹药、武器、锭子、银票、白纸……
嗯?白纸?
她数出夹杂在银票里的一沓纸,小部分几张上有字,似是地契一类的东西,其余大部分则都是一片空白。
逢光作为从小在虞谷长大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了这上面涂抹了加密用的药物。
她在几个瓶瓶罐罐里里翻了翻,终于找到了对应的药水。
竟然是一份清单。
逢光对着光仔细浏览,烛光太晃眼,她干脆爬在窗户上对着月光看起来。
通达轩、如意楼、扫霞堂……都是些五花八门的店名,下面还跟着一串地址,以及“佳”“劣”等批注,甚至有家“昌荣客栈”之下还备注着:亏损,收回。
这不是师母名下的一些店铺吗?
逢光疑惑。
给她留这些,不会是真打算让她去查账吧,还有这个亏损收回的客栈,都收回还查什么账?
碎嘴念叨着,她忽然灵光一现,拿出刚刚看到的契约之一,又翻出早上师母留下的那张纸——“给你留了个客栈,在外慢慢玩”。
来回看着三张纸,她茅塞顿开。
地契房契都在这了,这个昌荣客栈,不会就是给她留的客栈吧,难不成这次的出谷历练,是想安排她去开店?可是感觉好麻烦呀。
逢光盘坐在床上,作思考状。
还是说……是要把这个店留给她当作在外历练时的住所!
想到这个可能性,她眼前一亮,越看越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店都亏本收回了,她哪来的能耐让它重新开张,肯定只是把地留给她住的。
呜——!逢光抱着纸即刻螺旋升空。
说实话,她今天一直对长辈直接了当地将她带出谷的行为有点难过,好似在师母眼中,她就那么地不成熟,听到出去历练就会撒泼打滚、百般不愿,虽然她是有一点点排斥啦,但哪至于那么夸张,还需要用上这样先斩后奏的方法。
逢光愤怒锤了两下枕头。
因此早上粗略看过包袱后,她就将这些东西抛之脑后了,也刻意不想想起那张纸条,故而并未料到还有这个惊喜。
如今看到给她留的东西,逢光的一腔不满都转化成了开心。
师母把私产留给她诶!她可以不用花大价钱租房买房,就能有个稳定住处,不用在江湖里奔波劳累了耶!果然还是师母最好了!
她目光又落回这叠纸上,屈指,愉快一弹,在寂静的环境里发出响亮的一声“嘣”。
嘿嘿,既然都到她手里边了,那怎么处置都是她说了算,明天就去看看地方,争取早日入住,不再花钱住旅馆。
逢光举着单子美滋滋躺回床上。
想到什么,又去找今天刚买的舆图,发现这家客栈就在燕宁县,离浦阳岗不远,大概仅有三、四十里。
太好了——!
她惊喜地搂紧了被子,谁说这被不舒服的,这被太舒服了,全江湖最大的连锁旅店“悦来客栈”的天字号房间里的被子,能不舒服吗?
另一间房里,任赛娘也还没睡,她打了盆水,从包袱中取出一整套刀具,温柔地擦拭着,到那把精巧的小刀时,动作更为轻柔。
抚着刀柄上的那个“妙”字,她不由流露出一丝怀念,轻声呢喃:“娘,我快到燕宁了。”
——
初晨的阳光露出天际,街上逐渐热闹起来,各色早点也出现在摊贩的桌上、笼中、担子里。
逢光挎着那个大包袱,最终驻步在一个小店前,要了碗米粉便寻了座坐下等待,等餐途中无所事事,总会不自觉关注周围动静,比如旁座几人的交谈窃窃私语。
“你们昨晚听到了吗,河东头那边!”
“没,睡得早,怎么啦。”
“啧,就那几个寨头啊,说是分赃不均,几家打起来了,哎哟我都听到了,那声音,真是吓死人!”
“老杨头早上偷偷去看了,回来吓得一身冷汗呢,说是满地血,那些捕快也去了,周围几个县的都在!”
“不是山贼吧,我刚看尸体都抬回来了,还有个叫盛祥镖局的去衙门认人了,听说是内讧,几个匪子路过的,被牵连进去了,我舅舅有内幕,满地尸体,人都认不清了。”
“咦惹,吃饭呢,别说这些恶心呼啦的东西。”
“真的!好像还有几个掉河里被冲走了,那镖局说人不全呢。”
逢光假装低头喝茶,实则竖着耳朵偷听,听到几人渐渐歇声的时候还有些没尽兴,正咂着茶水遗憾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
“阿婆,有削面吗?”
回神,惊讶发现是任赛娘。她也正好看见了逢光,脸上亦带着意外之色,走过来坐到对面。
还是一身红裳的任赛娘笑道:“好巧啊逢光少侠。”
“是好巧。”
昨日她们在悦来客栈里吃完餐后,就各回各屋了,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
两个等餐的人开始闲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几句。
交谈中,逢光得知赛娘是个游历四方的厨师,每到一处就会探查各家的美食,这次则是要在浦阳岗待上几天。
想到二人昨日初次相见时,赛娘手持菜刀的场面,逢光了然点头,倒是不意外她厨师的身份,反而好奇的是赛娘放在桌边的小本子:“那是你用来记录游历心得的吗?”
“嗯,差不多,我会记下自己的启发和心得,还有一些好吃的店。”赛娘拨了一下纸笔,翻开本子简单写了几句,又盖上,而后笑着问逢光:“逢少侠呢,下一站可是要去燕宁县?”
她的眼神移到了逢光身边舆图上大大标出的“燕宁县”三个字上,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又说:“那可真是有缘,我的下一站也是燕宁县,说不定我们日后还有再见的时候呢。”
嗦粉的逢光惊讶抬眼:“这么巧!我可能还要在燕宁县待上一段时间,赛娘你若是有空,可以来‘昌荣客栈’找我玩。”
赛娘挑起一根面,轻笑着应下了这个邀约,而逢光吃饱喝足后,就道了个别,照着舆图上燕宁县的方向离去了。
——
室内窗明几净,阳光照映下显得亮亮堂堂的,可惜没客人,再干净整洁也没人看。
何掌柜掸掸桌面,又觉得是在浪费力气,将掸子一扔就坐回了柜台后面,想到那家新开的酒楼,她气呼呼地朝空气使了个眼刀。
这段时间店里生意本来就差,东头又新开了家酒楼,将本就不多的客人都吸走了。
念起孩子要去潭州求学的事,还有家里大大小小的支出,她重重叹气,更是懊恼。
早知去年东家来查账见到生意不好意欲收回时,她就该顺势答应的,不该那么打包票说只不过是暂时的盈利下滑。
现在倒好,合约又续了一年,却持续亏本,生意仍难以为继,没有半分好转。
是的,何桃枝虽是这家店的掌柜,但店却并不是她的,她只是受人雇佣,负责经营店铺,报酬则是每月固定薪水和盈利的抽成,每年要定期将账本和盈利带给东家查核。
她一点一点揪着手边帕子,愁闷撑脸。
现下她就期望东家那边早日收到她的传信,能早些派人来把店收回,把她辞了,她也好早日入股大姐那蒸蒸日上的生意,免得还要继续耗在这入不敷出的经营上,赚的钱又还不多。
正思量着,何桃枝冷不丁注意到门口有人,既不进门又不离开,只呆呆仰头看匾额,很是奇怪。
她定定神,走到门口问着这人:“客官可是要住店?”
来人正是逢光。
她一路十分顺利地就找到了这家“昌荣客栈”,但她原以为这里已经关店后收回了,所以师母才留给了她,却没想到竟然还在经营,当下不禁迟疑,猜想着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
她走上台阶,越过门槛,进门就是大堂,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对墙处正对着大门的柜台,应该是账房所在的地方;墙上左右两侧还各开了道门,左门用帘子遮了大半,右边是个小木门,正关着。
大堂里摆放着不少桌椅,粗略数了下,约莫有九、十组,有俩在角落的,旁边还拉了屏风,很是注重客人**;右侧则有个楼梯,走上几个台阶,便是一层平台,平台两侧,楼梯分作了左右两道方向,可分别前往二楼。
观察环境的同时,逢光不忘回复说:“对。您是掌柜的?”
“是啊客官。”
何桃枝笑着,抬手示意她往上走:“来,客官楼上请。”
“先不急。”
逢光停步,翻出东西表明身份:“我师母让我来的,她是店主,派我来看看账本。”
虽说是奔着将这“占为己有”来的,可眼下看别人还经营着呢,她也不能拿着地契房契给人赶出去,让她们失去饭碗吧,还是先探探情况再说。
并不知道眼前掌事女人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的逢光暗暗叹气,提出了查账的要求。
而何桃枝仔细核对了眼前人的身份后,不免忐忑于未能好好经营店子,又暗生喜色觉得马上能离开这烂摊子了。
但面上不能表现得如此不稳当,她只是稍显局促地去柜台翻找。
“这、这段时日店里生意不好,一直亏着,没能好好经营,真是羞愧……”
逢光跟在身后,安慰她说:“这经商有赔有赚都很正常,不必自责,先把账本给我吧。”
她接过何桃枝翻出来的账本。
虽说亏折,但每日收支账目也不少,是以这些账本有厚厚的一沓,都在桌上叠着。
打开,沉思,合上。
逢光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掌柜的,决定先休息一下:“楼上还有空房吧,我带回房里慢慢看。”
对,她只是想休息一下,绝不是想逃避。
“有!少东家楼上请。”
一个踉跄,并不适应这个称呼的逢光连忙制止:“别,还是叫我逢光吧。店里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俩杂役呢。”何桃枝想起什么,站住,朝逢光歉意笑笑,倚在楼梯上朝后院喊了一声。
“小云。”
没一会儿,只见一个少年走进来,睡眼惺忪,神色疲倦,身上淡蓝色的衣裳洗得发旧,她仰头看着楼梯上的人,嘟囔着问道:“掌柜的,什么事啊?”
“你守着大堂,看有没有客人,可别躲懒!”
说罢,又向逢光解释:“这是小云,她昨晚当值夜班,刚在休息,另外还有个小邓,前天请假了。最近生意不好,工资缩减,跑了些员工,就剩我们仨了。”
说到后面,何掌柜带上了些不好意思,逢光视线扫过小云,略感意外地挑挑眉,向掌柜点头表示理解。
“没有厨子吗?”
“现在没了。一时间招不到好的厨子,县里有头有脸的都被员外家雇走了,他们家老太太八十大寿,要准备弄个大宴席。现下都是我和小云小邓兼着做几道。”
“这样啊……”
声音徐徐远去,小云睁开方才一直微阖着的双眸,脸上倦意已消失不见,眼底一片清明。
她看着楼上客房的方向,轻轻抬步,瞬息之间便已不见踪影。
门外好不容易有位想换换口味的客人走近,却只看到空荡荡无一人的大堂,又默默离去。
客人-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