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商秋终于把所有猎物清空。
蜡烛不便宜,越往石头村走,就越黑,商秋坐在驴背上,任它慢慢走着。
天上的月光并不明亮,换个人来已经成了瞎子,但商秋从小吃好喝好,倒不妨碍,她也不怕这黑洞洞的仿佛要把自己吞噬的山林。
只是这样的安静,惹得人的思绪也跟着乱飘。
商秋的爹商猎户是从战场上回来的,那些年世道乱,别说她爹只是个半大小孩,囫囵有个人样的,都被这个王那个王抓走,直接送去战场。
能活下来是运气,活不下来就是命。
她爹是有运又有命,但其他亲人都没了。
她娘这边,战乱时躲进山里,山上缺衣少食,要跟野兽抢地盘,也没个正经大夫,她娘身体不好,外公外婆本是不打算让她嫁人的,谁知她娘看中了她爹,两人成了。
她爹就在山下建了房,过起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然而商秋两岁时,她娘一病不起,没了,商老爹没力气悲伤,被身体同样不咋好的小商秋折腾的够呛。
不想重蹈媳妇的覆辙,商老爹养孩子格外注意,一进补,药材跟肉从不间断,二训练,打熬身体,不该姑娘家学的全教了。
他从不怕商秋调皮,她跟个猴似的窜上天,商老爹都能笑眯眯的给她递梯子。
也不知道是商老爹基因强大,还是那些年的肉和药材没白吃,十八岁的商秋已经完全看不出早产的痕迹,壮的跟牛似的。
商秋也很珍贵自己,纵然知道未来婆母不喜她上山打猎的粗野作风,觉得没个姑娘样,也从未改过。
她跟她爹学武,跟大舅舅学医。
只她大舅舅也没个师承,这些年全靠自己摸索和收集市面上能找到的医书,给人治病就是个半吊子,倒是药材认了不少。
所以商秋除了打猎赚钱,还有一部分积蓄是卖药材所得。
村里人不知道,商秋其实是个小富婆呢,早就在县里置了宅子和铺子,都租出去得钱,但商秋并不满足。
战场无情,她爹一身的旧伤,每逢阴雨季疼得恨不能满地打滚,她就想多多赚钱,给她爹找个厉害的大夫。
回到家商老爹已经睡了,商秋轻手轻脚的洗漱,很快睡着。
次日醒来发现舅母陈春喜也在,正欢喜的摸着木头:“不错,这木头好,还带着香味,能防虫,就是有些晚了,现下找木匠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商秋也很欢喜,这可是她寻遍深山才找到的几棵香木,为的就是给自己打嫁妆的箱柜。
她平时过得糙,烂木板破草屋都敢睡,但成了婚……这就是可以用一辈子的嫁妆,是小娘子的脸面,她听县里人说好木头用旧了,刷一遍漆照旧光鲜,竟能传三代,便也讲究起来。
她道:“舅母放心,我已经跟县里的曹木匠说好了。”
陈春喜不禁点头:“是了,这样的好木头必须往县里送,免得糟蹋了。”
“对了,你的嫁妆备的如何了?我给你点点,看看还缺多少。”
商秋便领着舅母去了库房,陈春喜拿出了一个单子。
一边点,一边在上面画勾。
商秋道:“在绣庄订的嫁衣也是今天的期,待我把木头送过去,便去拿。”
“我跟你同去。”陈春喜很满意,“你办事比你爹靠谱。”
商老爹讪讪地笑,不敢说话。
自媳妇去后,他心里自责,总忍不住乱想,在岳家面前天然矮了一头。
商秋笑笑,哪个小娘子不希望自己成婚尽善尽美?她当然是事事周到处处考虑。
来回几趟,把木头都送去了,吃过午饭,商秋套了驴车接上舅母,一路来到村口,停下。
陈春喜并不催她。
驴子贵,商秋家的驴车是整个石头村独一辆,偏村里离县城又远,所以每逢空车出门,总要等一等。
既是与村人方便,也赚几个铜板。
陈春喜很赞同,不是为那几个钱,只是商家人少户小,这好人缘就很重要。
驴车一停,不用商秋敲锣打鼓,村里小孩一嚷嚷,没多会儿,要进城的村人就挎着篮子来了。
昨日狩猎大丰收,有人家里分的肉吃不完,已经赶着送去卖了,这得了钱,就想着去县里置些东西,虽然镇上更近,但有些县里却更便宜。
赵铁柱也提着两个大包,却不是肉,他家人多,还有一手独到的处理皮毛的技术,便不似商秋等人每每囫囵着卖了。
当然,商秋遇到好皮子也会交给他家,出一些加工费,再卖去县中大户。
商秋略等了等,顾秀云来了,身边跟着顾母,顾永昌却不在,她有些失望。
顾母不经常出门,顾秀云却爱新鲜,以往都是顾永昌陪着,他自己也抄些书送去书铺,算作家用。
这是他们小定后难得可以光明正大见面的机会,顾永昌从不错过。
他怎会不在?
商秋跟她们打了招呼:“顾伯母,秀云妹妹,就你们吗?顾大哥呢?”
顾秀云暗笑商秋真不矜持,顾母却和善道:“昌哥儿还在温习功课,不得闲,小秋啊,你刚狩猎回来,怎么不在家歇歇?”
当着外人的面,她一向会做人。
商秋说:“家里事多,待忙过这阵子再歇。”
昨日猎物卖了不少钱,她本打算和未婚夫一起去书铺,给他挑些质地上乘的白麻纸,因为家里条件有限,他练字都是用便宜的竹纸。
不过对方没去,那就自己挑吧。
到时送给未婚夫,他一定很高兴。
“虽如此,但你可要顾着身体,别累着了。”顾母温温柔柔道,上了驴车,又跟车内的陈春喜说话。
妥帖又和气,让人忍不住感叹真不愧是秀才娘子,就是和村里泼妇不一样。
商秋有一个这么和善的婆婆,等嫁进门,日子定然好过。
顾秀云却不如她娘,低着头撇了撇嘴,呵呵,嫁妆再多也是一个外人。
见没人再来,商秋也没再等,拉了缰绳,驴子哒哒的往前走。
她有些心疼的摸了摸,牲口素来都是大件,这头驴连带车花了她快二十两,平时爱惜着呢,今天拖木头跑了好几趟,晚上一定要喂些好料。
驴车走了一段,商秋忽然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往回走,背上背着筐,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
商秋笑着跟她打招呼:“钟婶,你又去镇上了?”
女人用手帕擦了擦脸:“是啊,今天不忙,干脆去镇上找点事做。”
明明昨天才打猎回来。
商秋想了想说:“钟婶,这天热了,你竹席做得好,我订一张。”
“好勒。”钟婶眼睛一亮,赶紧说了个数,“是要这个尺寸的吧?我给你成本价,这两天做好。”
“钟婶我不急,你慢慢来。”商秋说。
钟家的情况和顾家有点像,钟婶也没了丈夫,唯一的儿子身体弱,下不得地,她便把他送来私塾读书,不同于顾家有商家帮扶,他读书的笔墨都是钟婶一点点赞的。
钟婶编竹席柳筐,上山打猎,夏天卖凉茶,冬天卖肉汤,她家地少,总是很快干完,却还要给人做短工,真的是一个铁娘子般的人。
又较真,从不占人便宜。
旁人帮了多少,总要还回来。
商秋觉得成本价蛮好,她也喜欢算得清清楚楚。
驴车继续往前。
离镇上还有一段路时,商秋又看到了熟人。
是陆离,他还戴着那个蒙了半边脸的罩子,头发都梳起来,绑着,插了一根木钗。
像城里书生的打扮,又怪怪的,不是很端正,束发松松垮垮,没有抹头油,蓬蓬的。
他背上也背着个框,特别大。
商秋看得皱眉。
许是第一面身中数刀留下的印象,她总觉得对方很虚弱,要好好养着。
不过他也确实弱,虽然现在的身板不似之前皮包骨了,但还是瘦削,露出的额头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商秋真怕他挺不住,倒在路旁,拉了拉缰绳,喊:“陆离,你是去镇上吗?我载你一程。”
陆理愣了一下,说:“我去县里。”
商秋嘴角抽了抽,没有反驳你这破身体还敢走这么长的路,只道:“我也去,你上来吧,车里还有位置。”
陆理慢吞吞的走过来:“多谢,”
掀开帘子准备进去,不知怎地,又放下,“车里闷,我坐这儿吧。”
“哦。”商秋想到他身上那枚一看就很值钱的玉佩与细皮嫩肉娇贵得不行的样子,懂了,这是嫌弃车里味道大。
她往旁边挪了挪,给陆理让出位置。
商家这驴车置得大,就算是车架,坐两个人也隔着好几个拳头呢。
陆理缓缓坐下,又把背上的筐解下来,抱在怀中。
商秋一眼扫过,瞥到了天冬和白芨,不由得挑了挑眉。
这两种都算是比较珍贵的药材,她也采到过,不过品相没有这么好。
也不知道陆离在哪里发现的。
商秋虽然好奇,但没问,陆离的金叶子应该已经花光了,这是他谋生的门路。
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陆理主动说:“我采了些药材,去县里卖。”
“嗯,品相不错,现在天冬在药铺的价格应该是……”想着陆离初来乍到,对县里不了解,商秋指点了两句。
车内的说话声渐渐停了,想是都在听,商秋本就对药材感兴趣,也乐于和人说起,村里人知道了收购价才不会被坑。
经过镇门口停了停,下去两人,商秋拉着缰绳驶上官道,这速度一下子快了。
灰尘也多了。
商秋被呛得咳嗽,她觉得陆离真聪明,她也要给自己做一个罩子。
等到了县里,商秋把车停到城门口统一的位置,交了两文钱。
人进城不用花钱,但车要,相比之下,车不进城让人暂时看着还更便宜,这是官府弄的摊子,也不用担心有人把驴车牵走了。
陆理跳下去,单手抓着背篓,另一只手扯了扯背带,轻飘飘的背好。
商秋看得一愣,忽然想起刚才陆离坐在自己旁边,她竟然没有闻到汗臭味!
商秋从小跟着她爹打熬身体,五感很敏锐,可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也没听到陆离的喘气声。
他这大筐可不轻,天又热,难道是走走停停,休息了很久?
毕竟一般人走路去县里,这个点也该回了。
陆理之后,其他人也下了车。
商秋挑上两个筐子,将临时牌子塞进腰包,对舅母说:“咱们先去药铺。”
是的,她也要卖药材,不过和陆离只简单扫去泥土不一样,她进行了炮制。
顾母和村里人都走了,他们赶着买东西。
陆理走得最慢。
商秋便喊他:“陆离,你有相熟的药铺吗?要不和我们一起?”
陆理意外,难得眼中浮现出笑意:“多谢商姑娘,其实我叫陆理,物……道理的理。”
陆理,不是陆离吗?爹明明说叫陆离,商秋有些尴尬,肯定是爹有口音,害自己听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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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