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川立即回复:“不用这么正式,我当然知道你是楚天青。”
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你好,我是纪明川。”
楚天青忍不住笑了笑,她又从纪明川身上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矛盾感。他明明一本正经,却能在不经意间让人发笑,而且他自己不觉得自己搞笑,这恰恰是最有趣的。
楚天青抓紧手机,点开纪明川的朋友圈。
只有两条动态。
第一条,是阳台上的一盆玫瑰,开了两朵,花瓣是柔和的鹅黄色,层层叠叠,没有一点虫洞,像是被好好照顾过的样子。他把镜头拉得很近,背景模糊成一片绿意,配文很简单:“今年的花开得不错。”
第二条,是他高二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做的一桌晚饭,包括清炒菜心、香煎三文鱼、番茄虾仁拌面,还有一小碟凉拌黄瓜,色香味俱全,整整齐齐装在瓷盘里,摆在原木餐桌上。他附了一句:“厨艺略有长进。”
楚天青盯着第二张照片,看了许久,这一种从日常生活中流露出的孤独、平静、自给自足,也是她所熟悉的。
她一时没回消息。
微信又跳出一条提示。
纪明川发来新信息:“我拉你进班级群。”
楚天青回答:“啊?我已经在群里了。”
纪明川屏蔽了班级群,并未注意到楚天青早就进群了。
他问:“你不是第一个加的我吗?”
“不是啊,”楚天青告诉他,“我还加了郑相宜、顾思安、陈曼、宋远舟……”
整整一分钟之后,纪明川才回了一句:“所以我是第五个?”
楚天青耐心解释:“因为你的微信号一共有二十位,输入有点麻烦,我先把容易输入的打出来了。”
纪明川本想问她,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要第一个把我加上?又觉得没必要太计较,只是心里还有些不满,他排在郑相宜、顾思安、陈曼之后也就算了,凭什么宋远舟也先他一步加上了楚天青的微信?
这实在是很不合理。
纪明川指尖一抬,点进班级群,看见同学们已经刷过屏了,只剩几个人在喊:“青神驾到,速速欢迎!”
还有人问:“后天就是月考了,楚天青,你有信心考到年级第一吗?”
楚天青秒回:“一定,百分之百的概率。”
她要年级第一的位置,要赚到奖学金,还要一个不再受困于贫穷的未来。她会撑起整个家庭,掌控自己的人生。
有人在群里点了纪明川:“明神,你怎么还不吭声?”
纪明川直接给楚天青发了私聊:“加油。”
他不会像楚天青一样放狠话,只会在私下里送上一句祝福,但这并不代表他会退让一步。
“加油”这样的场面话,只是一种策略,也是一种回应。
他已经冷静地接招了。他将在月考的考场上,和她一决高下。
楚天青发出一个“小猫抓鱼”的表情包,又说:“谢谢,我赢定了。”
纪明川不经意地笑出了声。他迅速回复:“我不会输给你。”
虽然小猫很可爱,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
楚天青毫不犹豫:“没事,你习惯了就好了。”
纪明川打出一个问号:“?”
隔了一会,他强调一句:“我做好了充足准备。”
楚天青忽然发现和他斗嘴很好玩。她故意说:“你就这么怕输给我吗?你越怕,就越会输。”
纪明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靠在窗边,指尖在光影中飞速跳动,敲出一行字:“你是不是太自信了点?”
楚天青反应极快:“不,我只是对你了解得足够多。”
纪明川:“你怎么看出我的成绩比你差?”
楚天青:“用眼睛看。”
纪明川:“那你考试的时候,最好别闭眼。”
楚天青:“我睁着眼能赢你,闭着也能。”
纪明川真的被她气笑了。好一个楚天青,如此狂妄、嚣张、自负、盛气凌人,甚至连一句场面话都懒得讲。
而且她今天也没有立即加他的微信,甚至把他排到了全班第五,位于宋远舟之后。他倒是不介意自己在吵架时受点气,但是很介意她说话不算话,她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天许下的承诺。就这,她还说她记忆力好?他根本不信。
过了两分钟,纪明川还没回答,楚天青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纪明川秒回:“我无话可说。”
楚天青发了一串“哈哈哈哈”,又说:“我刚才在看你的朋友圈,那盆玫瑰花是你养的吗?”
纪明川只回了一个字:“是。”
楚天青的心情还是很好。其实她很喜欢花朵,也喜欢野草和树木。那些茂盛的植物,让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在乡村山野之间,她的腿很短,手也很小,踩着土路、追着蝴蝶,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地奔跑。
那时候,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也不知道“命运”会把她送去何方?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村口的水塘、两层高的小学教学楼、和自己家里的一栋砖瓦房。
她总爱蹲在老屋的墙角,看着牵牛花的蔓藤缠在篱笆上。
那篱笆是妈妈扎起来的,用几根废旧的木棍和铁丝支起一张旧塑料网,边上还绕着几圈草绳,歪歪斜斜地立在菜园边上,用来挡鸡、挡狗,却挡不住风。
牵牛花不嫌弃它,反倒一天天缠紧、缠高,开出一朵朵蓝紫色的小喇叭。
她觉得自己的童年是幸福的。
哪怕现在回想起来,也总是先想到柴火烧出来的大锅饭,烟气从土灶里升腾起来,米香混着锅巴香,她在院子里也能闻得到。
想到这里,楚天青拿出一张草稿纸。
空白的纸页上,一朵用铅笔勾勒的牵牛花悄然盛开。她拿手机拍了下来,发给纪明川:“你看,这是我画的花。”
那朵牵牛花线条柔和、形态自然,细长的藤蔓缠绕着一根笔直木杆,攀上了一座低矮的窗台。纸与笔创造出来的生命,却仿佛在轻声呼吸。
纪明川看了几秒,忍不住问:“你学过绘画吗?”
楚天青回复:“以前村口有个老太太会画画,我小时候去她家玩,她教过我一点。”
纪明川的脑海里竟然冒出一些武侠电视剧的片段。比如,某个大师归隐山林,在乡下遇见天资惊人的孩子,便对孩子倾囊相授。这就是机缘巧合吗?
他又问:“你还会画什么?”
楚天青发出一段:“我从小就喜欢画花草树木,画得多了,慢慢就能画出点样子了……其实花的线条都差不多。不过,我现在还不会画人和动物,只会画植物。”
纪明川心想,原来她也并非全知全能。她坦然承认自己的短处,就像她从不遮掩自己的锋芒。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却不会隐瞒那些还不够好的地方……这样一想,她的短处也很好,好得让人无法忽视。
“哗啦”一声,纪明川猛地推开桌上的习题册,把脸埋在自己的手臂之间,想要隔绝光线,更想躲避混乱的思绪。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又震动了。
楚天青发来一张新照片。在他送给她的那一个笔记本上,她画了一朵玫瑰,是他家阳台的那盆玫瑰,开得饱满、盈润、鲜活、灵动,花瓣层层叠叠,阴影用铅笔晕染开来,就连明暗交界处的线条都勾描得十分细致。
这一瞬间,纪明川心跳猛地一顿。
他怔怔地看着那张图,耳边似乎回响着铅笔划过纸面的声音。
她在他送给她的笔记本上,画了一朵他精心照料的玫瑰花。
纪明川站起身来,拉开窗帘,让阳光彻底洒进房间。他在手机上敲下一句:“你画得非常好,线条很有灵气,看得出你很用心。你有天分,不止是认真。”
“谢谢夸奖,“楚天青回答,“你比我更认真。”
她很好奇:“你家里还有别的花吗?”
纪明川秒回:“我拍给你看。”
纪明川快步走到卧室的阳台上,那是他亲手打理的小花园,摆放着几盆玫瑰、仙人掌、栀子花、茉莉花、柠檬树,全是枝繁叶茂的。
柠檬树已经结了几颗绿豆大的小果,旁边还有一株半米高的龟背竹,今早才被他搬出来晒太阳。
他拿起手机,把每一盆花都拍下来,一张张发给她。
楚天青每收到一张照片,都要认真点评一番。
她说:“这几盆玫瑰开得很好,你应该给它们除虫了吧?叶子都是绿油油的,没有虫洞……等到今年九月,柠檬的果实能成熟吗?你会做柠檬蛋糕吗?龟背竹长得挺整齐,你特意修剪过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纪明川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消息,嘴角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他慢慢打出一行字:“我可以送你一盆,如果你喜欢的话。”
楚天青很惊讶,没想到纪明川愿意送她一盆花。她叹了一口气:“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家里没地方放,而且,下周我就要去住校了。”
过了两秒,楚天青补了一句:“不打扰你了,我要赶紧写完作业。”
纪明川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没必要。他指尖轻点键盘,语气平静:“嗯,早点写完,早点休息。”
此时,楚天青已经坐回书桌前。
圆珠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把作业一一完成,就连数学老师额外布置的竞赛题,她也全部写完了,一道不落。
她再次拿起手机,却没注意自己与纪明川的聊天窗口,只看着妈妈在一个小时前创建的群聊“相亲相爱一家人”。这个群里,只有三个人,分别是爸爸、妈妈和宝宝。
她是一个十七岁的、将要成年的人,在群聊里的昵称却是“宝宝”。她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一点也不想改。
妈妈曾经说过,无论她长到多大,哪怕她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她也永远是妈妈的宝宝。
“宝宝!”妈妈在客厅喊了一声,“午饭做好了,来吃饭吧。”
楚天青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到桌上,这才飞快跑向客厅:“我来了,妈妈!”
今天的午饭是辣椒炒鸡蛋、冬瓜汤、蒸土豆,和一盘米饭。冬瓜汤里飘着一点肉末,也有一股淡淡的肉腥味。
妈妈给楚天青盛了一碗汤,大半的肉末都在这个碗里。
楚天青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接。
妈妈已经把碗放到了她手边:“不烫了,我晾了有一会儿了。”
楚天青双手捧起瓷碗,喝了一口,冬瓜软烂,汤底混着肉末的腥气。
她咽下那口汤,喉咙一阵温热。她故作轻松地说:“妈妈,后天就是月考了,我会考出一个好成绩,然后我就能赚到奖学金了。”
妈妈轻声说:“不急,你先把饭吃完。”
怎么可能不急呢?
楚天青飞快扒了几口饭,米粒有点硬,带着锅巴的焦香,夹着辣椒炒鸡蛋的咸香味。她吃得很快,仿佛吃得再快一点,就能把焦虑也吞下去。
她忽然开口问:“我们家现在还欠多少钱啊?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今天爸爸不在家。
今天本来是工厂放假的日子,爸爸妈妈都能休息。但爸爸的老乡是个包工头,临时打电话说工地上缺人,让他过去帮忙干活。每小时二十元,不包饭。
“反正你爸也闲不住,”妈妈给楚天青夹了一大块鸡蛋,“出去转一圈,也能挣一顿饭钱回来。”
妈妈还说:“钱欠的不多了,我和你爸慢慢还,再过几年就能还清。你别太有压力……”
楚天青放下筷子,盯着那块鸡蛋,盯了一会儿才回答:“可你不是说过,我拿到奖学金以后,分一半给你们还债,另一半我自己留着吗?”
妈妈抬手擦了擦脸,明明脸上没什么脏东西,她还是顺着脸颊抹了一把:“那时候说着玩儿的……哪能真指望你拿奖学金还债呀?”
楚天青低着头,没说话。
妈妈的语气里,隐有一丝疲惫:“有时候我就在想啊,要是能早点把债还完了,你爸就不用再出去扛水泥了……咱们也能搬去好一点儿的地方住,日子就不至于过得这么憋屈,还能买点儿你爱吃的,做个清蒸鱼、水煮虾什么的……”
楚天青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太能理解妈妈的心情了。
正是因为她理解,她才会如此焦虑。
妈妈嘴上说着不让她承担压力,却又需要她赚钱补贴家用。
家里还欠着债,妈妈的慢性病又总是反复发作。妈妈患有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关节肿胀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却从不在她面前喊疼。
这种病需要长期服药,药价不算昂贵,却也不是能轻松负担的。她总想给妈妈买最好的药,哪怕只是贵一点点,她心里也会觉得好受很多。
有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有时又觉得,远远不够。
她比谁都更清楚,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从不敢把“天才”二字往自己头上戴,虽然她学习的速度确实很快。
但是,真正的天才应该能驾驭情绪、沉稳冷静,而不是像她这样,常常陷入恐惧与焦虑的深渊之中。她必须不停地往上爬,才不至于掉进无边无际的黑洞里。
妈妈又夹了一块土豆,放进楚天青的碗里:“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楚天青迅速吃完了一碗饭。她一拍桌面,站起来:“妈妈,你放心,我一定会赚到大钱!我要带着妈妈一起搬进……搬进两室一厅的大房子,至少有五十个平方的!”
说出“两室一厅”时,她紧张得磕巴了一下,才继续说:“我还要……买新的空调,还有新的冰箱!然后我要去超市买一盒最好的牛肉卷、羊肉卷、粉条、毛肚、蘑菇,还有虾仁、鱼豆腐、西兰花……在新家里,开着空调,和你一起涮火锅吃!”
“别说了,妈妈要被吓坏了。”妈妈制止了她,“听你说这些,妈妈吓得腿都软了。”
楚天青还是没改口,反而更坚定了:“一定会实现的!”
整个下午,楚天青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她对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都很有把握,唯独英语是她的弱项。
她平时花在英语上的时间最少。她总觉得英语有一种距离感,离她很远。
幸亏她记忆力好,死记硬背也能记住不少单词和句型。她把英语当作一种工具,用来阅读数学、物理的原版书,而不是去钻研这门语言本身。
她最喜欢的一本是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量子计算与量子信息》,那是她在省城图书馆的理工书架上发现的,全英文,排版密密麻麻。她读得很慢,也很专注。
那本书她还没看完,但她觉得自己终究会看完的。
她太喜欢书里的逻辑体系,量子的“不确定性”也能被编码、计算,用于提升信息处理的效率与安全性,开辟全新的算法思维方式。
这样的世界,很像她的人生,混沌、未定,却充满潜能。
当天傍晚,楚天青陪妈妈下楼收废品。她们从楼道和垃圾箱里翻找纸壳箱、快递盒,又在街道上捡了几个瓶子。
妈妈不愿让她干这些,总怕弄脏了她的衣服,让人看见笑话。
楚天青却笑着说:“你就当我们是在散步嘛。”
傍晚七点,天色暗淡。
楚天青和妈妈在小区外的巷子里,找到了那个靠着三轮车的,收废品的老人。
他蹲在路边抽烟,背后的三轮车上堆满了纸壳箱和塑料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