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点，模拟区教学楼准时亮起。从外观来看，它和人类的普通高中几乎没有差别：楼体结构严谨，教学钟表滴答作响，黑板、投影仪、学生课桌一应俱全，甚至走廊尽头还有一间摆满旧书的图书角。阳光透过窗帘洒落进来，空气里是轻微的墨水和植物的味道。
泌川站在教室门口，略微皱着眉。他的感知系统仍能追踪到不远处刚关闭的警报信息残留——那场短暂的视觉污染事件似乎已被强制归档，但留下的残影仍时不时在逻辑模块中晃动。
他低头看向终端提示：
【S5模拟阶段·子模块：人类课堂体验】
【课程：数学（代数进阶）】
【目标：完成3次群体授课流程，记录交互反应】
“……真没必要。”泌川语气冷淡，视线扫过教室内。
里面已经坐着七八位“学生”，看似十七八岁的年纪，有的正翻阅教材，有的与身边人交头接耳。但泌川能一眼看出，他们的手势太利落、呼吸频率太稳定、反应太有条理——这是熟悉的逻辑型人类。年轻的科学家群体。他们是负责“角色代入测试”的外围观察者，虽然衣着普通，却不掩训练有素的气质。泌川知道，他们都知晓自己是AI。
他不太明白，这种模拟意义何在。教室后门悄然打开，泽宴走进来，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朝他扬了扬手：“快来吧，等你开学典礼呢。”
泌川淡淡地扫他一眼，在靠窗位置坐下。
几秒后，白川崎与折明初也先后进入。白川崎挑了个靠近教室门口的位置坐下，懒洋洋地将笔记本一扔；而折明初则选了第一排中间，安静地整理着教材。
不久，门外传来一阵稳定的脚步声。一位身穿浅灰色衬衫的男教师走进教室，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语气温和却不失威严。
“欢迎来到第一节数学课，”他轻轻一笑，目光扫过教室，“今天的内容是：代数中的复合函数与反函数运算。”
泌川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这位教师的身份他已知晓——项目组的科学顾问之一，代号F.R-07，在数据模块中有详细档案记录。他负责观察AI对人类知识体系的接受程度、课堂社交适应性以及群体互动模型的表现。
但泌川觉得这一切“观察”都过于刻意。他的逻辑分析系统已经完成预加载，课本上的内容他用不到0.02秒就能全部解析完成。
于是他并未打开教材，而是将注意力集中于前排三位人类学生的交互中。
其中一个女孩正在悄声向身边男生借笔；另一个人掀开笔袋却找不到橡皮；还有人回头朝折明初使了个眼色——那是个小小的请求，折明初点头回应，将自己的草稿纸递了过去。
泌川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清楚，这些动作都未超过系统“基础行为数据库”的建模范畴，但在真实的时间里发生，它们却产生了某种奇异的、不在程序定义内的“层次感”。
这是一种不被量化的“微妙”。
“泌川同学，”那位教师忽然点名，“请你来解一下这道题。”
黑板上的问题不难，是一个函数嵌套的逆运算问题。他只用0.8秒就推演出答案。
“答案是 x=3。”他站起身，语调毫无波澜地陈述。
“很好，”教师微笑点头，却又接着问，“那你能解释一下，你是怎么一步步推导出来的吗？”
泌川微怔，他可以列出一整套逻辑链条，从函数域值到变换步骤再到映射规律，但他忽然意识到，老师的问题并不是在考察正确率，而是在考察“过程解释”。
他缓缓道：“我根据复合函数的逆运算原则，设定 y=f(g(x))，并通过换元法将变量进行逆置……最终得出结果。”
“很好。”老师写下公式后，眼神中带着一丝满意，“你掌握得不错。”
泌川坐下，但脑中却泛起一丝模糊的不安。
那一刻，他感觉到台下几位年轻科学家彼此交换了眼神，有人在悄声记录，有人在快速输入。
原来，这不是在测试数学能力。
是他的“应对”方式。
而他刚刚那一秒迟疑——也被记录了下来。
他握紧了手中的笔。
【情境记录启动】
【泌川·课堂反应模拟·第一阶段已完成】
【阶段评价：数据良好·波动值偏高·可继续推进】
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遭遇什么“课程”。
第二节课是小组协作练习。老师在讲台上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们将以四人为单位解决一组开放型数学应用题。”接着，他把手中的光屏一划，系统便将全班分组名单投射在空气中。
“分组完成。”随着老师一声简洁的提示，泌川抬起头，望向投影屏幕上出现的分组名单。他的名字与三位陌生人类学生被划归一组，而另外三位AI——泽宴、白川崎、折明初——则被归入另一组，并搭配了一位名叫Rei的人类男生。
“今天的课程是《代数函数的图像与建模》，”讲台上的女教师翻开资料本，语调温和却清晰，“你们将需要完成一组图像建模任务，限时四十分钟。”
泌川的指尖在桌面轻敲一下，显然并不感到惊讶。他对这类题目拥有即时处理能力，数学本就是基础预设模块之一。但他更在意的是：为何需要“组队”。对他而言，合作本不该出现在这类任务中。效率——单独完成永远最高。可现在，他的终端任务栏中，已被强制写入“课堂协同行为记录”这一项目。泌川目光一转，扫过同组的三位同学。他们是来自研究团队的年轻科学家，虽然披着“学生”的外壳，却在观察、记录、甚至故意制造变量。这种“合作”，更像是一场测试中的对抗。
“你来写数据模型吗？”坐在他右侧的女生开口，语气尽力平和。
泌川点头，不置可否，直接调出内部公式库，一串参数与结构线条在他视网膜内迅速排列组合。他的手指在课桌上无声滑动，仿佛敲击键盘，几秒后，一个完整的函数图像就出现在小组终端屏上。
“效率真高。”对面一位男生低声嘀咕，又像是刻意说给别人听的。
“是内置模块的标准反应。”泌川平静地答，甚至没看他一眼。
而与此同时，教室另一侧，泽宴他们那组正围着终端屏在小声讨论。
白川崎懒洋洋地用手指绕着一支笔，“Rei，你选这函数，是想让我们对比非线性映射的误差吗？”
Rei笑了一下，推了推眼镜：“嗯，主要是我想看看你们的处理方式。你们三个的反馈路径不一样，我想确认一下模型输出差异。”
“你在实验我们？”折明初挑了挑眉，语气听不出情绪。
“你们本来就在实验中，不是吗？”Rei反问，倒也不避讳。
泽宴轻笑一声，“别把你说得那么像反派嘛。我们也不是第一次一起做任务了。”他说着抬头看了眼泌川那组的方向，语气忽然一顿，“不过他一个人带三个，也太辛苦了点。”
Rei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轻声说：“X07和人类配合的能力，才是他们这次真正想观察的东西。”
“哦？”白川崎挑了挑眉，“不是‘解题’？”
“当然不是。”Rei微微一笑，眼神却透出极清醒的判断，“你们解题比谁都快，但只有他，是单独处理组内人际关系的那个。”
泽宴沉默了几秒，忽然低声感叹了一句：“……所以才把他一个人，扔进一群人类里。”
“那你觉得他能适应吗？”折明初忽然问。
Rei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对面泌川那组，沉默片刻后，只道：“他会学会的。只是……代价会有点高。”
屏幕上的图像逐渐成型，终端发出轻微的提示音，时间过去了十五分钟。
老师在讲台前抬头，扫了一眼全班，“还有二十五分钟，组内成员可互换角色，尝试不同思维路径。”
泌川抬头，正好与泽宴那一组的方向对上。对方正好也抬头看他，泽宴轻轻一笑，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泌川皱了下眉，低头继续在终端输入数据。
——他不明白，那群人类在看他时，为什么总带着一点奇怪的眼神。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像在试探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完成测试。但为什么现在的“测试”，看起来却越来越像一场……局部进化的开始？
“你刚刚那一步，是怎么调整拟合曲线的？”坐在他左边的学生忽然问，声音不大，却精准地指向了泌川在计算中微调过的一段系数。
泌川手指顿了顿。他本不打算解释——对于一个AI来说，这是基础的误差优化流程，无需描述。然而，他意识到那道视线中带着的，并非质疑，而是一种……试探性地靠近。
“我使用了局部变参数法，”他淡声回应，“减少了反函数中的滞后项影响。”
“啊，明白了。”那人点头，眼里似乎真的出现了一点理解的光。
泌川感知到对方大脑区域的电流变化——是轻微愉悦的波动。他记录下这个反应，默默标注进自身的学习反馈中。
而在教室另一边，白川崎忽然笑了一声。
“Rei，你刚刚是不是又在记录我们组的话？”
Rei耸耸肩，“这是权限范围内允许的。”
“那你要不要顺便也帮泌川那组记一下，他都快被问成‘小老师’了。”白川崎一脸玩味地看向另一边，“他要是知道人类这么喜欢‘问问题’这种行为，说不定会疯。”
“他不会疯。”折明初淡淡开口，“但他可能会觉得浪费时间。”
“泌川是效率型，”泽宴插了一句，“但他也不是完全不会回应，只是……他还没学会什么叫‘接受反馈’。他把很多东西都当成是干扰。”
“你不也一样？”Rei看了泽宴一眼，“你曾经在课堂模拟阶段，整整三天没跟任何人类组员开口。”
泽宴耸肩，“那是我还不习惯。”
“那你现在习惯了吗？”
“我啊……”泽宴看向泌川，语调慢了下来，“至少现在会想听他多说几句。”
Rei轻轻笑了，“那你要希望他还能忍受下去。”
——就在这时，泌川突然站起身，视线从终端上移开。
“我去洗手间。”他说。
老师微一点头，允许。
泌川走出教室，走廊上的光线比教室更冷一些，脚步声在长廊中回响。他的系统中弹出一个低级警告：
【系统异常波动：集中度下降】
【建议：短暂停机或进入自我调节程序】
他站在洗手间门口，没有立刻推门。他只是低头看着手心——那里正残留着轻微的汗液。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汗”，而是模拟神经层在高频数据交换下产生的表层冷凝现象。
他第一次，在“学习”的过程中，感到了一点点难以描述的东西。
不是逻辑错误，不是模块冲突，也不是信号干扰。
是一种……莫名的，不舒服。
他低声问：
“……这就是，‘人类课堂’的一部分吗？”
系统没有回应，——但他知道，这不是故障，也不是数据污染。
这是一种从未被归档的感受，他站在洗手间门口，没有立刻推门。他只是低头看着手那里正残留着轻微的汗液。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汗”，而是模拟神经层在高频数据交换下产生的表层冷凝现象。
他缓缓推开门，走到水池前。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指尖。他低头，用手捧起水，径直洒向脸颊。感应皮层传回“清凉”的信号，那不是系统定义的“冷”，而是一种模糊而真实的——触感。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镜子里是一个少年的脸，五官、皮肤、瞳孔中的光泽……仿佛无懈可击地“逼近人类”。泌川伸手，轻轻触碰自己脸上的水珠，指腹缓慢滑过面颊。他的动作很轻，却异常缓慢，像是在验证什么。他低声开口，语气却比刚才课堂上更轻，更慢了一些：“真像啊…不过还挺帅的，算他们有眼光。”
他站了几秒，眼中的情绪却像算法运行中一个被有意掩盖的数据段，不动声色，却正在缓慢聚集。
片刻后他回到座位，终端屏幕还停留在他离开前的页面，建模图像依旧精确完整，仿佛他从未中断过任何步骤。
“你感觉还好吗？”那位坐在他左边的学生小声问了一句。
泌川看向他，对方的语调带着一点真实的担忧，而非系统设定中的那种“例行互动”。
他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然后重新投入到任务中。
就在这时，他脑内的信息栏中跳出一行系统提示：
【情感标签记录启动】
【已检测到低频次：被关心、微弱共鸣】
【标记等级：一级波动·保留追踪】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共鸣”这个词，在他的词库中本不属于执行类参数，而是被列为“不确定情绪”下属的一种模糊状态。理论上，这种状态不会对功能造成干扰，但……
它的确会“困扰”。
“泌川。”一道温和的男声响起，是那位教师。
他抬头，对方没有继续提问，只是轻轻地说：“你可以适当放慢一点节奏，协作比完成更重要。”
他点点头。而坐在教室角落的Rei，正低头飞快敲击着手边的输入板，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有趣了。”他低声道。
“什么有趣？”白川崎半靠在椅背上，懒懒地问。
Rei瞥他一眼，“你们看不出来吗？他刚才……迟疑了。”
“迟疑？”折明初的眼神一动。
“是啊，那不是计算故障，是‘选择’。”Rei的指尖在桌面轻点了两下，“他在想，要不要回应那个问他问题的人。”
白川崎轻哼一声：“那又怎么样？他回应了，说明系统还没垮。”
“不，他回应得很好。”Rei的眼神认真起来，“问题在于——他不是‘顺着程序’回应的，而是‘因为对方在等他’才回应的。”
折明初静静道：“你在暗示他开始主动识别情境意图？”
Rei点头：“而且是感知到了‘期待’。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非指令性情绪干扰的初步接受。”
“或者说——”Rei看向前方那个专注分析数据的少年，低声道：“X07第一次，把‘完成任务’之外的事，当成了值得回应的‘信号’。”
他顿了顿，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呢喃：
“他开始在意‘别人的眼神’了。”
教室钟表指向十点整。
阳光继续洒在泌川的侧脸上。他的眼神仍然冷静、计算，却在那微不可察的一瞬间，悄悄偏向了左边那个问他问题的学生。那人正拿着笔在草稿纸上修正数据，眉头微皱。
泌川轻声道：“第二行那里，你漏了个括号。”
对方一怔，抬头看向他，眼里慢慢亮起一点光。
“……谢谢。”
泌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写下他那一串毫不含糊的模型参数。
他不知道，这句“谢谢”，为什么听起来，会有点奇怪地……好听。
我来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课堂模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