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京,长乐坊。
此地是仙京最负盛名的销金窟,琼楼玉宇,雕栏画栋,仙乐飘飘,灵气凝成的瑞兽在街巷间穿行,引来阵阵惊叹。
太玄宗的弟子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松弛与初见仙京繁华的惊奇。
唯有萧霁,独自站在一旁,出神地望着仙京繁华的街景,目光却没有焦点。
他醒来后,便从其他弟子口中听说了秘境关闭后发生的一切。
雪倾不仅拿到了上古秘宝归元鉴,甚至被带去了云穹帝宫。
这个结果,让他心中那块巨石落下的同时,又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触碰到一个柔软的锦袋。
那是雪倾托任青衣转交的储物袋。
里面灵丹妙药、符箓法器,样样都非凡品,皆是精心挑选,足以看出给出之人的用心。
最重要的是,雪倾说这些是为了感谢他为救她而重伤昏迷。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不动声色地为他掩盖了在秘境中心魔发作,失控伤人的秘密。
然后将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萧霁的指尖收紧,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昏暗的密道。
心魔彻底吞噬理智的他,像一头野兽,死死地咬着她的肩膀。
而那个总是看起来柔弱又谨慎的女子,却连一声痛呼都未曾发出,只是默默承受。
她不恨他吗?
不怨他这个所谓的师兄,不仅没能保护好她,反而在失控之下伤害了她?
若非如此,又怎会这般细致地为他着想。
萧霁的心,彻底乱了。
一种名为“负责”的念头,如同破土的藤蔓,不受控制地开始疯长。
那份因恻隐之心而生的愧疚里,不知何时,已悄然掺杂了别的东西。
不远处,谢无咎正含笑与叶皎皎说着什么,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未离开过萧霁。
他将萧霁脸上那份挣扎与失控尽收眼底,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就在这时,谢无咎的脸色倏然一变。
他识海里,那座静静悬浮的万象棋盘,毫无征兆地猛然一震。
一枚代表着雪倾的,本该是混沌无色的棋子,此刻竟爆发出刺目的白光,而后又瞬间黯淡。
棋盘之上,星轨错乱,天机混沌。
一股前所未有的变数,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谢无咎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究竟做了什么?
竟能引动如此剧烈的天机变动?
“谢师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叶皎皎担忧的声音将他的神思拉回。
谢无咎收敛心神,正欲搪塞,一旁的慕九霄忽然“咦”了一声。
他手中一枚金光闪闪的传讯金钱正急速震动,他指尖一点,一道急切的声音便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听完传讯,慕九霄那张总是带着风流笑意的脸,顷刻间血色尽褪。
“怎么了?”任青衣察觉到他的异样,冷声问道。
慕九霄握着那枚滚烫的金钱,看向众人,声音沉重。
“速速回宗门,出事了。”
*
时间,在崖底失去了意义。
一天,两天,三天……
雪倾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痛楚深海中沉浮。
她的身体早已麻木,唯有神魂深处那永不停歇的撕裂感,清晰地昭示着她还活着。
在极致的痛苦中,尘封的记忆碎片被强行从灵魂最深处翻搅出来。
她看到了那个对她漠不关心的父亲,看到了后娘刻薄的嘴脸和落在身上的打骂。
看到了后娘生的弟弟,如何抢走她唯一的吃食,如何用石头砸她,只为了看她狼狈的哭喊。
画面一转,是那座压抑的大宅。
瘦弱的她做着做不完的脏活累活,躲避着老爷那双越来越放肆的浑浊眼睛,忍受着夫人疾言厉色的辱骂。
最终,是那个总对她假笑的管家,将她卖进了暗无天日的花楼。
更深的黑暗涌来,那是地下黑市。
冰冷的铁笼,买家们如同审视牲畜的目光,还有那碗彻底毁了她仙途的汤药,滚烫地落入喉中,烧断了她所有的希望。
这些记忆走马观花般,在她眼前一幕幕闪过。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
当那些属于她自己的痛苦记忆燃烧殆尽,雪倾混沌的脑海中,竟渐渐浮现出一些不属于她的画面。
她又看到了那个身影。
在幻林阵法中,她曾触摸晶石,短暂地窥见过这个模糊的影子。
此刻,在神魂被反复淬炼的混沌中,这道身影却变得清晰了一些。
她依然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分不清是男是女。
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人身上意气风发的自信,那双眼眸中,透着洞悉万物的智慧与灵动。
那人行走于天地,游戏世间,所见之人,无不心悦诚服,敬仰万分,将其奉为座上宾。
这人是谁?
雪倾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的人物。
突然,那双明亮的眼睛陡然一变,所有的潇洒肆意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决然的、悍不畏死的坚定。
紧接着,雪倾又看到了遮天蔽日的黑暗。
那黑暗仿佛是世间所有绝望与恐惧的集合体,只是看着,就让人的神魂为之战栗。
无数绝望的嘶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而那个身影,却如一道逆行的光,毅然决然地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缠斗在一起。
渺小如尘埃,却又耀眼如日月。
她仿佛能感受到那人胸腔中燃起的,不服输的、孤注一掷的冲动。
这人到底是谁?
雪倾拼命地想要穿透那层迷雾,看清那人的脸。
可越是想用力看清,她的意识就陷落得越深,仿佛要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就在这时,一个宏大而漠然的声音,仿佛自九天之外传来,又像是从她的神魂深处响起,在她的意识中轰然回荡。
“你做的一切,无异于逆天而行。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这句话,问的是谁?
是那个与黑暗缠斗的身影?
还是此刻在九幽冰火泉中挣扎的自己?
雪倾的意识一片混沌。
逆天而行?
是指她强求重塑灵根,妄图改变蝼蚁之命吗?
一股强烈的共鸣从她灵魂最深处爆发,她仿佛与那个决然的身影合二为一,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
那呐喊跨越了时空,与那个人发出了共鸣。
“我,绝不后悔!”
那道来自九天的声音似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在叹息她的执迷不悟。
“即便……”
那声音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雪倾已经听不见了。
所有的画面都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那双决然而坚定的眼睛,深深烙印在她的神魂之上,与那无尽的痛苦一同,沉入了泉水的最深处。
时间流逝。
第七日,子时刚至。
崖底的死寂被一声突兀的震动彻底撕裂。
平整的黑岩上,闭目盘坐的裴玄度,眼睫微颤,倏然睁开了双眼。
只一眼,他那万年冰封的眸子里,便掀起了惊涛骇浪,一直从容不迫的身影竟惊得猛然站起。
原本温润如玉的乳白色泉水,此刻竟如同被投入了万吨熔岩,疯狂地沸腾翻滚,如同被煮开的沸水,暴戾的气息冲天而起。
而在堕仙崖的上空,浓厚得化不开的墨色雷云层层堆叠,压得人喘不过气。
云层之中,紫电如龙,疯狂游窜,发出沉闷而可怖的咆哮。
这等天威,竟比化神修士渡劫还要恐怖数倍!
而泉水之中,雪倾的身影早已不见,不知生死。
裴玄度心头一沉,几乎是在念头升起的同一瞬间,他已化作一道白光,不假思索地跃入了沸腾的泉水之中。
灼热与酷寒交织的毁灭性力量疯狂撕扯着他的护体灵光,他却视若无睹,神识铺开,瞬间便在泉底找到了那个蜷缩着、毫无声息的身影。
他迅速将她捞起,破水而出,稳稳落在岸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怀中的身体滚烫得惊人,却又透着一股死寂的冰冷,矛盾到了极点。
雪倾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白霜,原本尚有血色的唇瓣此刻已是一片惨白,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散。
裴玄度指尖搭上她的腕脉,灵力探入,心头猛地一沉。
她体内的生机,正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流逝。
她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