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修宴的言论一出,饶是沉稳如弈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惊了一跳,然而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
身为一国之君,越是到这种时候越不能头脑发热,越要沉着应对,一时的冲动往往意味着万劫不复。
他太清楚称王背后的意义了,但是不管是弈国也好,须国也罢,都还不足以抗衡整个天下。一旦贸然称王,势必会成为各国众矢之的,到时候定会遭到天下群起而攻。
尤其是弈国,北邻郕国,南邻崇国,西邻申国,三面环敌。
一旦这三国假意奉帝诏讨逆,三路出兵,那么弈国将危在旦夕。退一万步讲,即便须弈联合能对抗其他三国,但是仅仅为了一个王的名声就让自己国家的百姓陷入战乱之中,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该做的事情。
更何况,弈侯一向注重天下人心的向背,背上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殿中的议论之声此起彼伏,闹哄哄的就像上雍城的集市。
很显然,作为弈国的臣子,他们或许都在想着如何使弈国强大,如何使弈国千秋万代,国祚绵长,但却从没想过要从名义上脱离息王朝,或者干脆与息帝平起平坐。就连古往今来那么多雄才大略的一方霸主都没有这个胆量敢妄自称王,又何况是这些臣属们呢?
言慎默不作声的观察殿内群臣的反应,知道对于他们来说,称王还是心有余悸,或是不敢,或是不愿。于是重重的咳了一声,嘈杂的议论声这才弱了下来。
待殿内重新恢复一片安静的时候,言慎微笑着看着吕修宴道:“敢问修宴公子,若我弈国与贵国称王,而遭到其余三国讨伐,该当如何?若因此息帝发诏,以至天下人对你我口诛笔伐,又该如何?称王之后,你我二国还是不是息帝之臣,还尊不尊息帝之名,还奉不奉息帝之诏?如此这些,还请修宴公子赐教。”
吕修宴闻言,优雅的笑了几声,随即又打开折扇悠然的扇了起来:“息帝虽已名存实亡,然其共主之名不可废,故而虽称王,亦尊息帝为主,仍奉息帝之诏,至少于当下,你我仍为息帝之臣。”
“既然仍奉息帝之诏,若是息帝下诏要你我撤销王位,该当如何?”言慎进一步逼问,他就想看看吕修宴的胸襟到底有多大。
吕修宴忽地神秘一笑,语气中略带调侃和轻蔑:“若是息帝有此等胆略,那么今天我须国也就不会提出称王的建议了。”
言慎了然的点了点头,他清楚的捕捉到了吕修宴话语中的玄机,那便是“当下仍为息帝之臣”。言外之意,倘若日后时机成熟,息帝这个傀儡就可以随时扔掉,他们随时可以自立甚至做更多的事情。
看来,不管是须国也好,吕修宴也罢,其志都不在小。
“诸位以为如何?”弈侯听完吕修宴的一番话后,淡淡的看向殿中神色各异的众臣。
“君上,老臣认为万万不可!”
甘挚缓缓走了出来,语气颇为愠怒,“天下的诸侯都是由息帝分封的,各国虽然有自己的法度律令,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息帝仍然是天下的共主,这是老祖宗订下的规矩!如果自立为王,那便是有违祖宗律法,有违天道纲常!如今息帝虽不贤明,但是却并未失德,既如此,身为一国诸侯岂能不尊!”
甘挚这一番激愤的发言,让弈侯的眸底闪过一丝不悦。
对于甘挚的极力反对,弈侯其实早就料想到了,因为这是一个极度保守的人,也是一个极度仇视变革的人,任何激进和变化都是他最大的敌人。
只是由于甘挚的年岁和资历都摆在这,其在朝中也有很大的影响力,尤其是文官集团,所以很多时候,他的意见弈侯也不得不做慎重考虑。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像甘挚那样坚定的维护宗国制度,他们认为这次相约称王或许是一个能让弈国逐鹿问鼎的大好时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因此殿中开始有人赞同此次会盟称王的建议,这里面就包括上卿沐渊。
只见沐渊从班列中缓缓的走上前来,拱手行礼:“禀君上,臣以为,可会盟称王!”
甘挚猛一回头怒目而视,仿佛沐渊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一般。
弈侯倒是没想到这个时候沐渊竟然会站出来支持。毕竟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此举多少有些大逆不道,于是满怀期待的开口问道:“沐卿家为何认为可以称王?”
沐渊恭敬的答道:“因为天下时势已经变了。”
说完朝殿内众臣及一旁的吕修宴拱了拱手,继续道:“诸位想必也都清楚,大息自安帝以来,帝室衰微,息帝逐渐沦为一个象征。此之后至今,已历百十余年,这期间各国攻伐兼并,干戈不止,天下俨然已成分裂之势,而彼时息帝又有何作为?现如今,各国百姓早已习惯了各自国家的身份,出门皆以弈人、须人、申人自居,试问又有几人会说自己是息人呢?可见,息王朝于各国百姓而言,不过是个熟悉而陌生的记忆罢了,尤其是年轻的后辈们,更是没有丝毫的身份认同,因此又何必担心会遭到天下人的反对呢?”
“沐大人,即便天下的百姓不会反对,那么,正如二公子所言,其他几国国君呢?申侯、郕侯、崇侯,他们难道就不会反对吗?”一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长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大声的质问。
此人乃是甘挚的门生,也是负责掌管整个弈国礼法的大司礼,章平生。
沐渊刚待辩驳,就听到一旁传来一个不屑的声音:“反对又如何?难道我弈国和须国联手,还怕打不过他们几个吗?”说话的是一名年轻将军。对于他而言,乱世之中,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称王又如何?那几国国君自己不敢做,难道还不许别人做吗? “哼!匹夫之勇!竖子无谋!”章平生显然被这名年轻将军给气到了,袖袍一甩便撇过头去,甚至都不愿多看那人一眼。他最烦这种整日喊打喊杀的莽撞人了,冲动易怒,意气用事,什么事情都想着用拳头来解决,典型的匹夫之勇,与这样的人同殿为臣,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言慎见状微笑不语,他十分清楚这里面的得失利弊。
称王,对于弈国来说,无疑是个挣脱桎梏的绝佳机会,但前提是能承受的住称王带来的后果,但是经过方才几人的激辩,他忽然间就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启禀君父,儿臣倒有一法,可消弭其他三家的反对。”
弈侯闻言,眼前一亮,欣然的看向言慎:“慎儿有何妙招?”
言慎伸出五根手指,缓缓的吐出四个字:“五国称王!”
殿中哗然一片。
因为要商议称王一事,所以这一日的朝会足足持续了近两个多时辰,快到晌午时分这才散朝。
虽然经历了些波折,但最终弈侯还是接受了称王的建议,并且听从言慎的策略,邀约其他三家共同称王。
其实殿中的众人心里都很清楚,没有谁能抗拒王位的诱惑,更何况像郕侯那种野心勃勃,目空一切的人呢?相信只要一相邀,他们立马就会答应下来。
一个人称王,他们不敢,别人称王,他们不许,但是大家都称王,他们比谁都积极。
至于游说其他三家,不出意外的还是落到了吕修宴的身上,因为凭借他天下三公子的名声与才华,此番相王必定会水到渠成。
朝会快结束的时候,弈侯再次邀请了吕修宴在此逗留几日,以尽地主之谊。而由于吕修宴也成功的完成了出使任务,因此也就答应了下来,在上雍城中游历两三日,尔后再转道去其他诸国。
许是“天下三公子”的名声实在太大,亦或是吕修宴本人过于风采夺目,因此他每出现在一个地方,必然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上雍城的文人士子们纷纷赶了过来,都想要瞻仰一下传闻中的公子修宴究竟是何等人物,而城中的大家闺秀们也全都聚在一起,偷偷打量着这位出尘俊逸的绝代公子,直看的粉脸通红,羞不可抑,一颗春心止不住的砰砰跳动。
当真是倚马渡斜桥,满楼红袖招!
街边某酒楼的一间雅座内,一名俊朗少年正靠着窗边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的锁定在人群中的一位公子身上。当看到许多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们乘坐在马车内,偷偷掀开帘子偷看那名公子的时候,这名少年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这位公子修宴能在城中有如此高的人气,只怕这当中也有二公子的推波助澜吧。”说话的正是坐在少年对面,一脸信然的上卿沐渊。此时下了朝,脱去了厚重繁琐的朝服,换上一身灰青色便袍的他,倒比平时显得年轻了许多。
“不错,沐大人果然是个聪明人,”言慎笑着道:“这位公子修宴表面上云淡风轻,出尘不染,实际上城府深的很,与其让他在背地里暗通款曲,倒不如逼着他无处可藏。如此,我也能放心些。”
沐渊心中暗暗一叹,想不到二公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缜密而深远的心思,其治世之才与心思之深只怕不在献世子之下。一念及此,沐渊信服的朝言慎揖了揖手:“二公子思虑周全,臣下敬佩万分。”
言慎却摇了摇头,谦和而真诚的看向沐渊道:“我资历尚浅,许多事恐怕尚不能尽善尽美,因此君父常跟我说,要向沐大人这样的大才多多请教,以便自纠自查。”
沐渊听罢,当即诚惶诚恐的低下了头:“二公子言重了,日后但有驱使,臣定当竭尽心力,死而后已。”
言慎这才满意的笑了笑,忽而举杯问道:“昨日朝堂之上,甘相极力反对称王,为何沐大人却支持呢?在你们文人士子心中,不都是维护天下宗主制度的吗?”
沐渊一听,不禁感慨万分的轻声叹了口气:“臣出身低微,本是掖州一寒门之士,若无君上赏识,终身不过一城中小吏而已。于臣而言,君上有知遇再造之恩,因此,臣所维护的唯有弈国的利益,臣所效忠的也唯有弈国的国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沐渊的这番话让言慎终于明白了君父当初为何要大力提拔寒门俊才,除了他们本身就十分优秀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些人都不是士族大家出身,没有任何的根基。
因此,他们不仅能抗衡这些旧贵族和老士族们,而且他们会比那些士族子弟更加忠诚,因为他们的荣辱得失全都系于国君一人之身,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果然君王之道,在于驭人。”言慎默默的想着,杯中酒化作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