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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刚说完,王富贵铁塔一般的身躯骤然逼近,大掌揪住宋玉的衣领就将其高高提起:“你个杂种也配朝我吼叫?”
王富贵身形高大,说话的声音震耳欲聋,不光宋玉不敌,围观的百姓也惊呼着后退,生怕二人的打骂波及自己,离他最近的货郎更顾不得担子里滚落的西瓜,连忙挑着担子后退好几步。
他这话说得巧妙,宋志明却听出是在暗指宋玉身世有疑,可宋玉这厢全然只感到自己是被王富贵瞧不起了,就连先前莽撞的咒骂都生生咽在喉间。
王富贵死死按住宋玉的脖子,宋玉憋得脸颊通红,挣扎间他踹中王富贵膝盖,却反被身前的人一把摔在地上。
宋玉疼得呲牙咧嘴,被对方这样一抡,反倒生出些骨气出来:“你敢打我?”
王富贵冷笑,猛地骑在宋玉腰间,清瘦的他怎能经得起王富贵的重量?
不仅如此,王富贵的拳头又一下下连贯地落在宋玉腹部,一时间,街巷上充斥着宋玉的哭喊声。
待京兆尹领着官兵挤进人群中时,众人只看见满脸血污的宋家二少爷,半个脸颊都是血水地躺在地上。
“住手!”几个官兵合力将王富贵拉开。
京兆尹看着眼前的场面,背过身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道怎生他就总是遇到这种难题?
一个是御史大夫的儿子,一个是骠骑将军的爱子,孰轻孰重一般人心中定是有了个计较。
可他前不久因着宋志明刚与宋家打过照面,现下宋忠贤又是圣上面前的红人。
他能偏袒哪一方?
京兆尹叹气,当官真难啊。
他双手无力下垂,低语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正在此时,一道玄色的披风在京兆尹面前掠过,王宝粗粝的声音响起:“孽子!”这话毫无疑问是对王富贵说的。
听在京兆尹耳里宛若天籁,他双眼瞬间晶亮起来:“好啊,老子来了,看这个小的还敢不敢造次!”他将所有希望全放在大将军身上,直愣愣看着人是如何当街教训儿子的。
王宝一把扣住王富贵的手腕,生生将王富贵拽起,张嘴就要破口大骂却终是闭上了嘴,看了眼地上被自己儿子打得不成样子的宋玉,他重重叹了口气。
王富贵自小跟着父亲习武,力气之大自是不必说,他用力挣开王宝的钳制,望着父亲看向宋玉的眼神,他从中看到了熟悉的感觉,那是父亲幼时看他才有的神情,王富贵眼中血色更浓。
实则王宝只是在感叹自己儿子虽然长得凶猛,却粗中有细,他打眼一看就察觉出王富贵只是教训宋玉,并未把人往死里打,约莫着躺半个月就能活蹦乱跳了。
王富贵怎会知道父亲的心里话,他看着面前二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由得怒吼出声:“你就这般看重这个杂种?”
说话间,虎背熊腰的王富贵眼中染上水光,看向自己尊敬了二十多年的父亲。
王宝撇眉,他见不得自己儿子受委屈,将头转向一边对上京兆尹的视线,后者赶忙快步上前。
王宝朝京兆尹耳语几句,后者连连点头。
末了,王宝对在场看戏的百姓出声道:“让诸位看笑话了,我儿犯下的错,我定会加倍补偿这位小公子。”
小公子指的是谁不言而喻,他并未在众人面前道出宋玉的名姓,实则是为了不让百姓对王富贵指指点点,说他们王家皆是莽夫。
看在王富贵眼中,王宝这番作为却是为了掩盖些什么。
自是掩饰宋玉的面子,想到这,王富贵心中怒火更甚。
孩子犯下这等错事,王宝仍稳如老狗,脸上看不出半点动怒的表情,只抬手让身后一同赶来的副将将儿子王富贵拉走,自己再三朝百姓们道歉,一并赔偿了小贩掉落的瓜钱。
一番致歉后,王宝领着儿子离开。
京兆尹得了王宝的吩咐,命官兵们遣散百姓,又将受了伤的宋玉送到医馆。
宋志明三人也被官兵一并驱赶离开。
走远几步,小五撇嘴出声:“那王公子看似虎背熊腰,一个拳头比宋玉大臂还粗,实则宋玉伤得远没有看着那般严重。”
小五一口一个宋玉,宋志明和董成均未纠正他,他从前在街头讨生活,也时常被人欺辱,伤口严重不严重小五一眼就能看出。
董成一脸戏谑,回味着方才的掐架,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这王富贵也是奇了,怎生突然跟宋玉这么大仇怨?”
宋志明和小五知道其中关窍,却并未多嘴,只宋志明幽幽道:“许是宋府时运不济。”
董成闻言,若有所思点头:“我猜也是。”
小五在心中肺腑,别看公子一派云淡风轻,匡起人来还真是手到擒来啊。
……
宋忠贤近日可谓是官场得意情场失意。
苏燕宜不知为何得罪了将军府家的公子,宋忠贤有心赔上自己的老脸讨王宝欢心,让他儿子放过宋家。
可他也无法平白找人说事,加上苏燕宜成日在房中摔这摔那实在反常,宋忠贤于是派了身边人去查他不在的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长随告诉他:自己和儿子在湖广期间,苏燕宜私下见了骠骑大将军王宝好几次!
宋忠贤眼皮乱跳,王宝从前和苏燕宜的关系他可是一清二楚啊!
莫不是二人旧情复燃,被王富贵得知了?
宋忠贤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若不是如此,为何王富贵要对阵宋家?
头上绿帽飞起,手头又被庆安帝委以重任,就连回府都要在书房忙到半夜,因而一直未找到机会与苏燕宜详谈。
这日宋忠贤还未下值,相熟的同僚就着急忙慌敲开了他的值房,那人嘴中不停喊着“出大事了”,宋忠贤立时放下手中的文书看向他:“出了何事?”
同僚许是走得匆忙,连着喘了两口气:“你儿子与将军府的王公子打起来了!”
王公子?王富贵?
宋忠贤猛地惊呼:“什么?!”说完就一溜烟跑出公署,还不忘嘱咐同僚:“帮我跟经历司的文书递个话!”
同僚朝宋忠贤的背影挥手,大声叫喊道:“放心,我这就去给你把假批出来!”
等人走后,那同僚叹口气,同情地看向宋忠贤的背影:“真是祸从天上来啊。”
“罢了,我就替你跟经历司的文书多请两日假吧,家中出了这档子事,真是倒霉,倒霉哦……”
当宋忠贤赶往医馆时,首先闻到的是一阵扑面而来的刺鼻药味,他看了眼正在煮药的药童,着急询问:“我儿子在哪?”
熬药的小童哪知谁是他儿子,不过他立马想到了方才亲自被京兆尹送来那个满脸青肿的公子,京兆尹特意指派他师傅好生照料那公子,还亲眼看那人上药,之后一直守在屋中,像是在等什么人。
药童瞳孔转了一圈,再结合这官爷身上的官服,这气派一看就是个不小的官,于是朝身后的屏风指了指:“姓宋的公子就在里头躺着。”
宋忠贤闻言,立刻快步上前越过屏风,果然见到了宋玉。
宋玉身上的伤已经换好了药,正躺在床上不住喊疼。
宋玉蜷缩在粗布床上,脸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他看到自己老爹迈进门槛,立即哀声哭嚎:“爹,我疼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说完,他颤抖着抬起肿成馒头的手拽住宋忠贤的衣角:“我会不会死啊?”
宋忠贤皱眉,立刻‘呸’了一声,望着宋玉青紫的脸,宋忠贤脖颈青筋凸起,怒声咒骂:“真是反了天了,父亲要给你讨个公道!”
“众目睽睽,王富贵竟然就在朱雀街上将你打成这样,真是世风日下!”
京兆尹在一旁吓得不敢说话,只一味低头妄图拉低存在感,可宋忠贤明显没忘了这号人,出声幽幽道:“京兆尹真是来得好巧,正好在我儿快被掐死的时候赶来,要是晚了片刻,青儿的命谁来抵?”
看府尹一声不吭,宋忠贤甩袖冷哼:“打人的始作俑者好生回府,受害的我儿却疼得在这破旧的医馆中哭爹喊娘,这公平吗?”
“爹……”宋忠贤正要找府尹算账,宋玉在一旁突然开口。
宋忠贤看向床上的儿子。
宋玉扯住宋忠贤的衣袖,呜咽道:“爹,咱们回府吧,这床板咯得我伤口钻心地疼……”说完,好似是要证明医馆的床真的很硬,宋玉还僵硬地换了个姿势躺。
这不动不要紧,伤口刚好碰到床板,疼得他‘嘶’了一声。
宋忠贤连忙扶上宋玉,满脸心疼。
“王大人,今日此事我必不会善罢甘休!”说罢,宋忠贤转头搀扶起宋玉就要离开,“对了,希望王大人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儿必然不能白白受委屈!”
京兆尹有苦难言,尽管愁得眉心都撇到了一起,还是亲自恭敬将宋忠贤父子送进马车。
待人走后,京兆尹方才松了口气:“我这是触了什么霉头……”
宋府。
宋玉被小厮抬进了自己院子里,苏燕宜早就听说儿子被王富贵给打了,早早就等在这里。
看到宋玉躺在床上鼻青脸肿的模样,苏燕宜心中将王富贵骂了千万遍。
她这两日本就状态不佳食不下咽,母子二人这下都是被王富贵‘报复’到这般田地,不免地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娘,我不甘心!”宋玉双目紧紧眯起,咬牙切齿。
苏燕宜又何尝甘心,她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躺在床上,连翻身都需侍女帮忙,别提多心疼了。
她伸手用帕子擦了擦宋玉额头的汗珠,安慰道:“玉儿好生养着,为娘定然给你报仇……”说到最后,苏燕宜仿若找回了不少力气。
有了目标,苏燕宜精神头比着前两日好了许多,就连三餐都跟着多吃了几口。
宋忠贤就只有宋玉这一个称得上出息的儿子,自然对此事很是伤心,他一直想找机会私下里将王富贵套个麻袋打一顿出出气,可令他意外的,这人像是知道有人要报复,躲在将军府整整三日都未出门。
不过仇虽未报,家中却是安生不少。
一方面是因为宋玉病着,苏燕宜因着要照顾宋玉三天两头往他院里跑,不知为何竟少了怨气,不仅不闹腾了,神色还恢复不少。
再者是因宋青不知怎地改了性子,竟差人送来一篇策论呈给他,宋忠贤看了大为震撼。
这文章写的竟是有理有据,称得上用心!
仔细想来,宋青这孩子或许比宋玉在读书一事上更有天赋?
有了这个念头,宋忠贤暗暗在心中决断,不仅未再提年节时宋青那档子事,每每再有文章送到他书房时,他还会好生批注后差人送过去。
苏燕宜对宋青的事一无所知。
这几日她的神色已恢复得差不多,再提起王富贵只有愤恨,恨不得将其拆吃入腹。
终于让她等到了个好机会。
王富贵被王宝关在家中整整半月,今日终于被放了出来。
“收拾一下,随我去宋府赔罪。”王宝吩咐王富贵。
王富贵闻言,骤然炸毛:“你让我去给那个杂种赔罪?”
他大嗓门吼起来,全然不顾面前父亲黢黑的脸色:“没门!”
王宝眯眼:“看来你都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二人皆不言而喻。
王宝叹了口气:“虽然父亲没有证据,但我敢说,宋玉不是我的儿子。”
王富贵瞪大了双眼,“不可能!”不过连他自己都未发现方才的怒气已经消了不少,“那女人亲口所说。”
王宝冷哼,上前用力拍了拍自己儿子宽大的肩膀,王宝像铁塔一般巍然不动,他这才笑道:“这才是我儿子。”他二人长得不说一模一样,身量样貌和肤色,任谁看都是一家人。
王富贵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我也觉得那小白脸定和我无关,他们一家都瘦得像个小鸡仔,哪有父亲半点风姿。”
王宝点头,语气逐渐软了下来:“所以啊,你伤了人家儿子,该好好道个歉才是。”
见王富贵仍旧不为所动,王宝继续软硬兼施:“咱们宋家养不出敢做不敢当的,你去是不去?”说完,他怒目而瞪看向王富贵。
王富贵倒不是怕王宝,就是觉得父亲话说得有些道。
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王宝为了显示赔罪的诚意,特意将身上的甲胄换成常服,并让管家备下足足三车的厚礼,拉着王富贵大摇大摆去到宋府。
王富贵脸上不情不愿,但他知道王宝这阵仗一半是做给别人看的。
这么大的阵仗,路过的百姓无一不窃窃私语。
王富贵骑在马上,将其中一二听在耳中,他当街打人已是不对,最后还得麻烦父亲出头。
骤然间,王富贵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