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点,掠过万里山河绘卷。
南下的寒风挟一息春意重新回到漠北的荒野上,带走一路霜雪,融了一片天地。
苦提源里最后一片小小雪花颤颤巍巍的落下,不敢靠近断崖上那棵巨大的苦提树半分便远远化作一缕云烟散了个干净。这里便是断风崖,干干净净,不沾风雪,看起来与整片天地格格不入,仿佛不属于这片天地,也不受这片天地支配。
说起苦提源,在民间倒有个流传甚广的传说,说是一千多年前有个快要飞升的修士在此地修炼,但他始终不能突破瓶颈成功飞升,于是他将自己曾受过的五苦抽离本体,化作一粒种子。福至心灵,他将这粒种子埋在他打坐的危崖上,而那粒种子一入土,娇嫩的新芽便破土而出随即野蛮生长,瞬间长成参天大树,那位修士也直接坐地飞升了。后来人们发现地上留有“苦提”二字,都认为这是那修士为这树赐的名。也由此,这整片山谷得名苦提源。
再后来就是世间灵气淡薄,求仙问道之事只存于话本小说,此间不必多提。但此地仍能称作一块风水宝地,两百多年前,傍着断风崖,于剑道大成的韩氏在此开山立派,名曰剑门,这是实事。
无论曾经几何,此时的苦提巨树枝叶碧绿,延展出一片广阔的阴蔽,裸露在土地之外的盘根错节支撑着巨大的树干托起亭亭华盖。
此间,归柳无烬正独身立在断风崖之上,与苦提巨树一同眺望着青白交替的苦提源。适时苦提源的冬意还未消尽,灰云沉沉地压在山头,也压在心头,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脚下的断风崖陪着巨树一同安静地在岁月间流转,春夏秋冬在这里融为一体,最终化作无法分享的永生,因为它见证过太多诞生蓬勃后消亡。
一阵跋山涉水的长风轻拂过归柳无烬的衣袍后无声地散人苦提巨树的叶间,不留半点痕迹。归柳无烬伸手放在苦提巨树裸露的树根上,感受着时间在粗糙树皮上留下的沟沟壑壑,他长长叹了口气,十四年,自己竟在这苦提源待了整整十四年了。
“今年能出去吗。”他想,但内心早已给出答案,不外乎“不能”二字。
自归柳无烬来到这里,除了一个枯瘦老头就再没见过其他活人。三年后老头归于尘土,便剩他独自一人守着这偌大的苦提源和隐匿于其间的剑门无法离去。天地也悠悠,前不见古人,后无来者,归柳无烬便是此间唯一人。
在那些日渐模糊的回忆里,老头说过天下英才尽归剑门,门主长剑一挥,疾风化雨,万里枯木皆逢春。他还说九州疆域宽广辽阔、说天下大势分合有序、说人间繁华烟柳画桥、说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可惜老头命短总共也没说了几年话,紧赶慢赶地教了一套剑法,留下一个几近断绝的剑门,便撒手人寰了。就连归柳无烬身上那把剑,都是他自己在苦提源里某个不知名的小土包上捡的,也猜到了可能是某位前辈的遗物,然后,顺手就拿了。
似有所感,归柳无烬抬手摸了摸背后的重剑,剑身的凉意透过覆盖在上面的一层薄薄的旧布渗入指尖,熟悉的触感只能稍微平抚他从前几日起就无来由的心悸,无法尽数消除,这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总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人待的太久,有些神智不清了。
归柳无烬只好默默在心里演练几遍剑诀,强压心头慌乱,兴起时顺势把着剑柄当空挥舞几下,以达到一个身心俱疲就没空想其他的境界。
“滞涩、迟钝、无力……简直是毫无天赋!我道休矣!”但不免又想起了老头第一次且每一次见他挥剑时下的评语,到今时仍旧受用。
一时间顿感无趣,归柳无烬又怀疑起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可思索了半天也没得到什么结果,只能无奈地叹口气,转身向攀云梯走去,“我道,惑矣。”
就在他背向苦提巨树的那一刹那,忽地,手中重剑嗡鸣,裹缠在外面的白布散了大半,一阵狂风凭地而起,久不经风吹日晒的苦提巨树顿时枝叶乱舞,呜呜地凌乱了一地的绿叶。
“!”
归柳无烬顾不上惊诧,一双眉头紧皱,两手死死握住剑柄,力图控制住那突然暴起的剑意。慌忙之间再望向四周,却见那天光大亮,云翳尽数散去,露出蔚蓝洁净的天空,半天不知如何动作,任风卷起他的长发和衣袍在空中猎猎作响。
这没来由的风扰乱了一切平静。不应该,断风崖上不应该有这样大的风,苦提源也不应该有这样蓝的天。归柳无烬握住重剑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一双黑色眸子死死盯着除了苦提巨树空无一物的四周,却找不到一丝破绽。
整个苦提源都在喧嚣,曦光洒满林间枝头,映出粼粼光斑。这是归柳无烬十四年里都不曾见过的苦提源,却不像毁灭,更像是新生。
狂风依旧翻天覆地的肆虐着,叫嚣着把多年未起的波澜尽数宣泄。不知过了多久,手中重剑已缓缓平息下来,借风乱窜的旧白布也软软散落一地。
然而此时,一抹不知名的馨香骤然攀上鼻尖,归柳无烬的瞳孔颤抖着放大,不可置信地缓慢抬头,却被那片如浓墨入水般晕染开来的嫣红晃了双目。
苦提巨树,开花了!花飞如雨!
而让归柳无烬瞳孔无限放大的则是充盈视线的花朵后竟然掉出了一个人!
韩凰苦再次从黑暗中睁开眼,没想到竟是这种场面。
于半空中对视上苦提巨树下呆愣站着的归柳无烬,脑袋微微仰起,墨色长发用最简单的布条高高束起,额前几绺碎发遮不住那灿若星辰的双眸,笔直挺拔的鼻梁下是无意沾上一片花瓣的淡色薄唇,一袭泛白的旧衣袍,手握一把半缠着白布的笨重大剑。
花瓣仍在簌簌的四下翻飞,树下之人却如同被时间静止了一样,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整个人融花雨于一体,同属一副无声诗。韩凰苦此刻有点想笑,嘴唇动了动,仿佛说了什么,却无人听清。
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归柳无烬下意识伸出了双臂,不管重剑脱手掉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向前稳稳接住了这个奇怪的男人,像接住了跌落凡尘的神仙……
下一瞬归柳无烬便感觉手中一轻,那人自己翻身落在树旁站住,显现出一派从容之姿。但归柳无烬好像听见了小小的一声“哼”,不能是面前这人发出的吧,怕是听错了。此刻再仔细端详一番,只见那人穿的好,长的好,肩背挺拔,腰窄腿长,确有几分仙人之姿。
归柳无烬脸色复杂,手足无措,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苦提树大变活人?还是神仙下凡?一双唇瓣颤动着翕翕合合,最终却只憋出两个字:
“你是?”
如镶满云霞的苦提巨树下,韩凰苦独身而立,闻言缓慢侧过半张脸,逆行的光线在他挺立的鼻梁旁投下一片阴影,使他整个人处于一个半明半暗的光景,“剑门,韩凰苦。”
归柳无烬心脏狂跳,一腔沸血猛的涌入头脑,让他如置云端、如坠深崖。韩凰苦……是那个韩凰苦吗?——九州第一剑!曾经的剑道天才,也是剑门最后一任门主。他怎么会?如果真是他,那这偌大的剑门就不用他一人独守了。对了,他能出现在苦提源,是不是也说明苦提源的结界解了?自己能出去了?
“说云座下关门弟子归柳无烬,拜见门主!”断风崖上归于平静。
“你……起来吧…”韩凰苦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沉默片刻,“……归柳……无烬,如今是什么年头了?”
“约莫……治平十五年?”归柳无烬闻言才惊觉自己忽略了一件大事,说云是西白阁长老的小弟子,十岁入门,至今已有六十余年,从他口中说出的剑门密辛发生时间则更要往前,而如今光阴转换,这人看起来仍是二十左右,先不说一个人能保持百年容貌不变已是奇事,单论他能活这么久就十分骇人听闻,莫非只是肖似门主的后人罢了?可他出现的蹊跷,这么多年不守着他的家族大业现在才来,未免也说不通。况且老头说过昔日门主并不曾婚配,便突然消失,之后便是四大长老主事。再后来,没了主心骨,人心涣散,剑门从此一蹶不振,走向分裂,四大长老出走各立门派更是宣告了剑门的消亡。
这样看来,此过程中一直没有门主的后人站出来主事,所以后人一说不太成立,那又是如何,归柳无烬已经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因为接下来的猜想只能往怪力乱神上靠了,况且他刚刚才目睹了那人凭空出现……
韩凰苦回头就发现他愣在原地发呆,忽而眉头紧皱,忽而瞳孔乱颤,心里在想什么一目了然。一时又觉得有些好笑,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不必以常理逻辑来推测我,我不一定是个人。但我确是韩凰苦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