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时，小军的棉鞋在冰面上打了个滑。
周墨川眼疾手快地捞住他，顺势把孩子架到肩上：“坐稳了！”
小军咯咯笑着揪住爸爸的耳朵，两条小腿在周墨川胸前晃荡。
“爸爸！大烟囱！”
远处，县钢铁厂的烟囱矗立在蓝天下，正冒着淡淡的白烟。
周墨川把儿子抱到膝头：“那是我以前工作的地方。”
“比我们家那边的还大！”小军十分兴奋。
程暖阳忙伸手护住，却见周墨川嘴角微微扬起。
“想不想去看看？”他忽然问，“厂区后门有棵老槐树，现在应该挂满冰凌了。”
“真的能去看大烟囱吗？”小军趴在周墨川肩头，眼睛亮得像星星。
周墨川捏了捏儿子冻红的小脸：“不过得先吃饭。”
三人找了家街边小店。
热腾腾的羊肉汤端上来时，小军好奇地戳着浮在汤面的油花：“闻着看着可真香啊！”
周墨川笑了：“你喜欢就好。“
程暖阳正给小军摘围巾，闻言抬头有些担忧地看向周墨川。
店门突然被推开，冷风卷着雪粒灌进来。一个穿工装棉袄的大叔愣在门口：“小周？”
周墨川“腾”地站起来：“张班长？”
两个男人用力拥抱。
张班长红着眼眶打量他：“好小子。”
然后才看向一旁的小军，愣了一下，粗糙的手掌突然摸上小军的头，“这眉眼...跟老周一个模子刻的！”
小军往程暖阳怀里缩了缩。
“张叔...“周墨川喊了一声。
张班长拍了拍周墨川的背，转身往外走。
店门在身后合上，风雪立刻灌进衣领。张班长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手指在烟盒上摩挲两下：“抽不？“
周墨川摇头：“戒了。“目光却黏在那熟悉的红底商标上——老杨生前最爱这个牌子。
“你小子...”张班长自己叼上一根，打火机咔嗒好几下才点燃，“当年蹲在锅炉房后面偷抽，被老周逮着...“
“然后就罚我擦了一星期钢锭。”周墨川接话，嘴角扬起又落下，“张叔，这些年...”
“钢厂要拆了，老周的更衣柜...”他声音低下来，“里头还有东西，前几天联系你，说你已经不在县里了。”
周墨川感觉有滚烫的东西涌到喉咙口：“什么时候？”
当年太过于匆忙，只顾着办理后事和带走小军，遗物他还是真的没管。
倒不如说，是受到挫折太大，根本没有想这些东西的余地了。
“开春。”张班长终于点燃那支烟，吸了一口，才缓缓说道：
“前几天收拾工具棚，找到老周的安全手册，我都放他更衣柜里了。”
“我看了两眼，扉页写着给你，而且我觉得有的东西得给小军。”
“一会吃完和我回去拿去？”
周墨川低下了头，轻声嗯了一下。
“小周。”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张班长静静地将烟抽完后才开口：
“那孩子...你养得挺好。”
玻璃窗内，程暖阳正给小军擦嘴，小军正有一些笨拙地用勺子喝汤。
周墨川胸口那块冰突然化了：“是师傅教得好。”
“放屁！”张班长笑出眼泪，“老周当年愁得直薅头发，说小周这倔驴可咋找媳妇。”
他抹了把脸，“现在倒好，老婆孩子热炕头。”
“张叔，一起吃点？“周墨川笑了笑，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
张班长搓着手哈气：“那敢情好，正好我打算过来吃呢。”
回到桌前，程暖阳已经挪出位置。
张班长看着小军，不禁开口，“当年你爸——”
周墨川轻咳一声，把羊肉汤推过去：“张班长，趁热喝。”
着张班长才想起来小军不知道这事儿。
他尴尬地笑了笑，“没啥事儿，就是想起老周了。“
“那就多吃点。“周墨川夹起一筷子菜递到小军碗里，“多吃点，等一会带你出去玩儿。“
小军很高兴：“好啊好啊！“
热汤下肚，张班长的脸色红润起来。
吃完饭已近晌午。
张班长抢着付钱被周墨川拦住，两个男人在柜台前推搡，最后程暖阳悄悄把钱塞给了老板娘。
“走，带你们走后门。”张班长领着他们绕过正门，从一段矮墙翻进去。
墙根的积雪被踩出小路，显然常有人来。
或许是休息日的缘故，钢厂比想象中安静，只有零星几个工人在搬运设备。
工具棚的铁门吱呀作响。
几个人到了张班长摸出串钥匙：“老周的柜子一直没动过。”
34号更衣柜打开时扬起细灰。
程暖阳捂住小军口鼻，自己却被呛得咳嗽。
柜子里工装依旧挂着，安全帽上的“周”字已经褪了不少色。
“在这呢。”张班长从顶层隔板摸出本蓝皮手册，封面上“安全生产”四个大字底下，还有行小字：
给小周。
周墨川接过时手有些抖。
翻开扉页，老杨歪扭的字迹跃入眼帘：
臭小子：
安全规程背熟没？别整天想着逞能。
记住：活着才能当英雄。
落款日期正是事故发生前两周。
程暖阳感觉丈夫的肩膀微微发抖，悄悄握住他空着的那只手。
周墨川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将那本手册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平静一些。
“还有这个。”张班长又从箱子高处拿出一个叠起来的布。
层层剥开后露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哨子，“老周天天别裤腰上的。”
“小军。”张班长蹲下来平视小军，“知道这哨子怎么用吗？”
他示范性地吹了两短一长，“这是注意安全的意思。”
然后递给了小军。
“这个给我的吗？”小军外这个脑袋问道。
“收着吧。”张班长的眼中也满满都是泪水。
小军看向周墨川，周墨川点了点头，这小军才敢把哨子接过。
然后学得认真，鼓着腮帮子吹出个变调的音符。
程暖阳突然发现周墨川背过身去，安全手册的扉页被他攥出了褶皱。
她悄悄靠过去，把手搭在周墨川肩膀上："别太难过。”
"恩。"周墨川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