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众人猝不及防地听了一耳朵结结实实的皮肉闷响。夏侯秋目瞪口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右脸,好像那儿正感同身受地疼。
“你竟敢!”
宋昊头被打偏一点,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薛时依,怒目圆睁,身子气得微颤。
“我爹娘都不敢打我!”他怒吼。
“你爹娘还不敢讥诽我祖母呢!”
迎着他狠厉的目光,薛时依半点不退让,她的声量比他还大。
“当着我的面贬低我祖父母,你把我当什么,没有气性的泥人?”
“帝师也是你配指摘的?若我闹到圣上面前,你挨的就不只是一巴掌。”
众人也默默点头。
薛时依的祖母薛清,早在这一代世家子弟记事前就已名重大景。那些远离皇城的州县黎民,可能不知道当今丞相姓甚名谁,但一定知道她的名字。
况且,薛时依祖父徐扬之早些年过世了。
薛清情深义重,乞了骸骨回自家夫君故乡养老。圣上感念她的功劳,再三挽留,最后还给了帝师的尊号。
宋昊真是昏了头才会冒犯人家已逝的祖父,他不挨打谁不挨打。
可惜,挨了耳光的少年听不见众人的心声,他只觉得遭了天大的侮辱,气急了眼,不顾那么多,抬手便要还对方一巴掌。
“住手。”
陆成君淡淡道,抬手握住宋昊手腕。
他眉目沉静,喜怒不形于色,但让人觉得不怒自威。
“夫子,你为何拦我?”宋昊竟然还有些委屈。
刚才薛时依扇他的时候,他明明都没拦的!
陆成君微微蹙眉,“那你以为我该拦谁?是拦受你冒犯的薛女娘,还是拦受你欺凌的游女娘?”
“你五岁便习君子之礼,十岁熟读四书,如今十六,却把先人教诲忘得一干二净。”
沈朝英乐得在一旁看热闹,她将手搭在游芳雪肩上,笑嘻嘻的,“看来陆兄的弟子将礼义廉耻学得不好。”
他嗯了一声,垂下眼,好似有几分伤怀,“我愧为人师。”
这短短一句登时将在场的儿郎们说得冷汗直流。
夏侯秋第一个叫唤起来,急切不已,“沈夫子,冤枉,您可不能以偏概全,我们才不与他为伍呢!”
“侯秋说得对,君子周而不比,以善为贵,”有人抬脚,离宋昊远了些,姿态清正,“倘若先前薛女娘不去救人,我们也定会上前的。”
沈朝英噢一声,笑意吟吟,点头称是。
而宋昊咬着后槽牙,看着这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儿郎,只觉得虚伪至极。
“你们嘴上说得好听,可我不信你们真会为了一个平头百姓与我作对。我不觉得我有错,世道本就如此,区区庶民,天生比不得贵人!”
他打定主意要油盐不进了。
这话太难听,薛时依悄悄地看了一眼沈朝英身边的少女,对方呆呆立着,好像努力忍着失落。
薛时依心中不忍,手指动了动,心想自己该再扇宋昊一耳光。
但其实,游芳雪并未神伤,反而早已神游天外。
她静静瞧着这帮乌衣子弟相争,事不关己般淡然,好像被骂的不是自己。
很久以前,她已见识过世家贵族如何草芥人命,见识过权势如何摧残百姓。
她不远万里来京,在书院里夙夜匪懈,只为有朝一日自己能手握这人人皆爱的权势,能报血仇,以慰藉亲友亡魂。
其余事,都不重要。
“你不愿受教,随你。”
陆成君目光清浅,移到薛时依身上,瞧见她小臂衣袖上浸出了一点点血。
她该去上药了。
他眉头锁得更深,不欲再多与宋昊废口舌,“只是我想你误会一件事。”
“游芳雪是陆家人,是我表妹。我受人之托,理应照拂她,但却让她在书院受了不公。”
掷地有声的一句,语惊四座。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陆成君莞尔。
“许久未去宋府拜访,想来明日应是个不错的日子。”
宋昊和宋月兰霎时便白了脸。
游芳雪竟然是陆成君的表妹,这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
怎么可能呢?以前从未听说过。
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想到随手欺负的一个小小女娘会是陆成君的表妹。平日里她衣着那般朴素,任谁看都不觉得会是个身世好的。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两人心乱如麻,慌忙出声找补。
“夫子,我……”
一边的夏侯秋努力憋住笑意。
他心里幸灾乐祸地想,有人想拿软柿子出气,却没料到踢到硬石头啦。夫子明明给了宋昊认错的机会,可惜他偏偏不受教。
这下好啦,明日陆家就要向宋家问罪,宋昊不被他爹的家法打得下不来床才怪。
做人还是得厚道啊。
高兴之余,他四周望了望,没找见那个想见的人。
薛时依什么时候离开了?
*
陆成君站出来替人出头后,很快,罗子慈便注意到薛时依小臂的伤。
她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拉着她去上药。
“血都浸到衣服上了,你还在那儿傻站着!”
关心则乱,她说不出多好听的话。
她把薛时依的衣袖捋上去,看见小臂上大片的擦伤和淤青,脸色更沉了一点。
薛时依也不敢吱声,这种伤口的痛感来得慢一些,先前还能忍,现在是实打实的不好受。
“快让我瞧瞧其他地方有没有伤。”
罗子慈紧皱眉头,仔仔细细地检查她手臂,不放过任何一处伤口,可忽然,有人把薛时依抢了过去。
“让我看看。”
游芳雪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她轻轻抓住薛时依小臂,然后去摸她的手肘与肩头,捏了几下后确认没伤着骨头。
她松了口气,抬头对上罗子慈冷然的眼,心里一惊。
明明方才都不曾被那群乌衣子弟扰乱心绪,现在却被这女娘的一眼扫得背后发凉。
“医师还没来,我略通医术,先帮忙瞧瞧有没有伤着骨头。”游芳雪知道自己的冒昧举动惹了别人不快,她松开手,硬着头皮解释了两句。
就算对方不喜,她也要这样做。千山书院的医师没她这么好的医术,她亲自看过后才能放心。
薛时依迟钝地感知到隐隐的火药味,一下紧张起来,恍觉自己好像成了被争抢的香饽饽,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可不希望她们两人产生嫌隙。
还好,罗子慈没追究,只是颔了颔首,“多谢你了。”
游芳雪应了,又瞧了一眼薛时依。
她想留下来多照看一会儿,但眼下看来,留下来容易引人生厌。她犹豫片刻,还是打算离开。
“那我不打扰了。”
“等等,”罗子慈喊住她,不太高兴,“我又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你想留在这里就留着好了。”
才迈了半步的少女收回腿,她眨了眨眼,随即扬唇。
“好。”
*
医师没多久便来了。
她拿来上好的金疮药和几个药包,说是敷的和喝的都有,能保证伤口不恶化不生脓。
游芳雪主动领了煎药的差事。药包到手后,她打开瞧了瞧,淡定地挑出一些丢掉。
然后被震惊的医师抓了现行。
两人大眼对小眼之际,游芳雪暗骂一句今日诸事不顺。
她把重新配过的药包递给对方,压低声音,“你用药太过周全,殊不知水满则溢,反而破坏了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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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欸了一声,也不生气,只是默默接过药包检查,良久,叹了叹,“你说得对。”
她目露赞叹,“年纪如此轻,眼光却很老道,真是后起之秀。”
游芳雪不想多聊此事,胡乱应了应,便转身去煎药。
这边药炉点上火,起了缭绕的白雾。另一头,罗子慈给薛时依上着金疮药,她鸦睫浓密,神情认真,手上动作轻轻柔柔的。
“疼吗?”
“还好。”贵女摇头,伸着小臂,白净皮肤上的伤口有些狰狞。
屋里挂了占风铎,风一来便叮叮当当地响,惊走窗前梳理羽毛的小雀。
“子慈,其实我还有别的事想问。”
在这样闲适的晴光里,薛时依安静望着好友,闷闷不乐地问:
“宋月兰他们从前也这样欺负你吗?”
像欺负游芳雪一样,这样过分地,不顾忌别人性命地,肆意欺凌人。
她察觉这一点时,心里像被藤蔓绞着一样难受。
先前罗子慈说过家中父母官位在六品以下的学子,在书院都不会太好过,而她的父亲恰巧是六品文官。
罗子慈上药的手一顿,心蓦地漏了一拍。
她动了动唇,语气很随意,“怎么会?我比她聪明多了,他们欺负不到我头上。”
若无其事,轻描淡写,便揭过一段旧事。
另一头的游芳雪摇了摇头,她真想说她听得见,这屋子不大,好歹也低声些。
明明每次小测,得上甲只有她一人呢,到底谁聪明呀。
但少女只是专心煎药,没有开口。
罗子慈也转了别的话题,不与薛时依讲这个。
好一会儿后,她听着占风铎碎玉般的脆响,漫不经心地想——
从前那帮人当然也这样欺负她,喜欢说一些很难听的话,做一点出格事。
譬如问她怎么不读白鹭书院,读千山书院岂不是攀附不了薛家了?
譬如嘲笑罗家真是有种,所出的一双儿女都很会讨薛家贵女的欢心。
于是,罗子慈向白南老家寄了一封信。
一月后,那些烦人的狗叫,便再也听不到了。
*
早上挨了娘的一顿训后,薛雍阳终于良心发现了一回。
他回想起少时自家小妹蹲在白鹭书院的石狮子旁接他回家的场景,那会儿薛时依小小一只,很乖巧,路过的学子都想跟她讲话玩儿。
可惜薛时依小时候的性情与现在不同,她不苟言笑,很糟蹋自己可可爱爱的小圆脸。
薛雍阳决意今日亲自接薛时依回府。
马车刚到千山书院门口,恰巧里面便有人出来。乌泱泱一大群人,什么沈朝英陆成君等等都在,而正中心的,不是薛时依又是谁?
只是她今天模样有点怪。脸上小小地挂彩,小臂被包扎过,气色也不太好。
明明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
薛雍阳眯了眯眼,眼神危险,“这是怎么了?”
马车里的沈令襟掀开帘子探出头。
他眼睛已经好了,比从前还水灵几分,此时睁得很好看,“时依妹妹,你受伤了?”
沈朝英心有余悸地解释:“书院的马匹被人做了手脚,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对内围场风波一无所知的两人闻言,脸色一瞬便严肃了。
在这里见到哥哥,薛时依有些意外,她走过去挽他的胳膊,“此事说来话长,回府后我再告诉你。”
薛雍阳略一思索,立马拒绝了,“不行。”
他要是接了个伤痕累累的薛时依回家,薛家还不得炸开了锅?娘绝对饶不了他的。
男人勾了勾唇,上前几步拽住了陆成君,还吆喝住了其余几个人,“兹事体大,各位不如一道去薛府用膳,我们坐下来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