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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寻书

作者:与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入目是一片片血雾,鼻腔里全是阵阵令人作呕的苦涩血腥味。


    不过总角年纪的孩子被一个女子死死抱着,两人一起蜷缩在狭窄的药草箱箧里。箱体不大,所以他们不得不挤成很扭曲的姿态。


    四肢都好痛,泪珠也一直从眼眶里滚落。


    但小孩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痛才流泪。


    箱门没有严丝合缝地关紧,一线微弱的光照进来,让他们得以窥视外头的情况。


    无数黑衣人都在外面不停地砸、烧,毁掉了眼睛能看到的一切。一个身量很高的单薄少年,拖着剑在血泊里漫无目的地徐行。


    他漂亮得不似凡人,犹如山妖鬼魅,皮肤比雪蛾的翅翼还要白,但在箧中的两人眼里却比修罗更可怖。


    黑衣人恭敬地向他行礼,站成两列,鱼贯地离开。


    少年本也要走的,可忽地,他掀起眼皮望向了箱箧。


    难道被发现了吗?


    女人和孩子已经不敢呼吸。


    外面还有火光,箱中两人却手脚冰凉,忍不住一起瑟瑟发抖。


    他又收回了目光,百无聊赖地盯着血淋淋的剑尖,叹一声无趣,最后抬脚朝外面走去。鞋履踏在血水上的声音竟然在此刻显得尤为悦耳。


    活下来了。


    女人庆幸地想。


    可就在这松一口气的关头,一柄银剑穿过箱箧的缝隙直直刺入,划伤她的脸颊!


    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箱箧前,他发出一声轻笑,却并未打开箱门。


    他手上稍微多用了点力,利剑切开女人脸上的皮肉,她却连一声惨叫都不敢发出。


    “这里还有只老鼠,和她的崽子。”


    剑身上亲人的血水,一滴一滴地,慢慢淌到小孩脸上、眼里,然后混着她的泪水一起流下。灭顶的绝望与痛苦撕裂她的身躯,又将她拼起来。


    少年收了剑,抿唇,很冷淡地开口:“恨我吗?”


    “那长大后自己来报仇罢。”


    他嗤笑,“如果你能平安长大的话。”


    这次他真的离开了。


    女人顾不上伤口,搂着小孩呜咽,伸手抹去她身上的血,但根本抹不掉,擦不净。


    游芳雪知道,自己又做了那个梦。


    每一次她都知道是梦,但是从来醒不过来,就像梦里亲人的尸山血海,无边无际,让她无法逃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


    蓦地,女人冰凉的手指一下变得很柔软,融化成一滩温暖的水,在她脸上拂过。鼻间的血腥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好闻的香味,眼前的血雾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游芳雪猛地睁开眼,狠狠抓住眼前人的手腕,用力得虎口发白。


    一张柔软的罗帕从她脸上滑落。


    而薛时依差点要疼得叫出声,她脸都忍红了,很憋屈地低声问:“我吓到你了么?”


    一刻钟前


    “奇了怪了,白鹭书院没有《本草经》,家里也没有。”


    薛时依蹙起眉,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上一世这医书随处可见,怎么现在如何都寻不到。”


    她记得很清楚,这书是个无名氏编撰的,其中收录了很多常见的草药,编书人将它们的功效、主治等都写得清楚明白,每一味草药旁边还有对应的药图,即便是寻常百姓也能读懂。


    前世,这书流传很广,薛时依从江南走到漠北都不乏见它的身影。她今天要找它,也是因为要找书里记载的一味药。


    “只能去千山书院的书阁里碰碰运气了,能找到最好,实在找不到的话,先用别的东西替代也不是不行,只是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心下有了主意后,薛时依当机立断去马厩牵了一匹马。


    今日是学假,千山书院清清冷冷的,这里学子大多出身不凡,所以远不如别的书院学子勤快,很少主动来院中温书。书阁里倒是人头攒动,只是放眼望去,基本都身着其他书院的学子袍。


    千山书院有着京中最大的书阁,圣上也重视非常,还命人每年都要从宫中取出一批古籍填充书库。书阁广迎天下青襟,跨过门槛便能得见高悬于正中的楹联——


    道若江河随地可成洙泗,圣如日月普天皆有春秋。


    有认识薛时依的白鹭书院学子走过来,拿着书拱手朝她行礼,“女娘安好。”


    薛时依也倾身回礼。


    他们善解人意,一看便知她不是来伏案苦读的,于是好心指路,“女娘可是来寻书的?书阁最深处有一位掌书当值,是个新来的,过目不忘,请她帮忙找书可快了。”


    “多谢了。”


    薛时依循着他们指的方向,走过一列列书橱,然后看到尽头处露出的一角素色衣裙。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她失笑,觉着在千山书院任何角落见到游芳雪都已经不奇怪了。


    薛时依歪头去瞧人,刚想要喊,但又一下安静下来。


    只见素色衣裙的少女抱着几本书,席地而坐,竟靠着书橱睡熟了。


    她眼睫颤动个不停,神色痛苦,额间全是冷汗,看起来睡得并不安详。


    薛时依蹲下身凑近,正巧见到少女紧闭的眼里沁出一颗泪。


    “梦魇了。”


    她轻声念道,掏出罗帕给游芳雪擦冷汗。冷汗擦完,又换一张拭眼泪。


    大功告成时她满意地端详了几眼,对自己的好心肠赞了赞,然后便要收手离开。


    谁料,异变突生。


    游芳雪突然睁开眼,猛然拽住薛时依,她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喘着粗气,茫然地望向眼前的贵女。


    眼眶里还不自觉滚着泪珠,难言地可怜。


    对方泪眼涟涟的模样把薛时依惊到,她赶紧问:“我吓到你了么?”


    她好像好心办了坏事,还被人捉住了。


    贵女心里暗道失策,这下真是有苦说不出了。


    这一句话让游芳雪失神的眼慢慢恢复了亮光,她手上卸了劲儿,低低喃了句抱歉。


    “什么?”


    薛时依没听清,低头,却被人突然搂了脖颈。


    “好香,”游芳雪把头疲惫地抵在她的肩头,“我说好香。”


    她的泪水还是止不住,但比一开始好多了。


    整个人渐渐从痛苦麻痹的状态里脱离,像是春日里复苏过来的草木,鼻间充盈着薛时依身上淡雅又好闻的气息,驱散了原本的血腥味道。


    这种轻松的感受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自从来到京城,来到千山书院,每一刻都在紧绷着,小到功课、束脩,大到血海深仇,桩桩件件都压着她走。


    若是爹娘和姐姐当初将她一道带走,或许她今天就不必如此辛苦。


    游芳雪浑身乏力,连一丝起身的力气都无,而薛时依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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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眼睛,跪坐在地上,呆呆地任由人搂着,说话都变得凌乱起来。


    “香……香吗?哦,我用了香露,你若喜欢——”


    等等,不行,这款香露没有拿到铺子里卖的。


    她与罗子慈说好,这款香就是姐妹香,只能她们两人用。


    “……我还有别的可以给你。”


    游芳雪靠在人家肩头吃吃地笑。


    她来京城后遇到过许多权贵,有如陆家人一般心善的,有如书院同窗一般刻薄的,却独独没同眼前这位一样会开锁,会无端帮她擦眼泪,还会借她肩膀的。


    半晌,她恢复了力气,松开搂着别人的手,抬眸问道:“你是来找书么?要寻哪本?”


    薛时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问她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只是说:“我想找《本草经》。”


    原来是这本。


    “好,我帮你取来。”


    游芳雪面色如常地起身,走入错落的书橱,很快被隐去身影。


    但千山书阁,并没有《本草经》。


    *


    翌日,周公山上


    沈令襟快活地骑着匹银鞍灰马,时不时给它理理鬃毛,“你终于通人性了!今日居然邀我游周公山。”


    “我早就说了,这山川草木远比案牍公文好看得多。”


    他身旁,被烈日照得睁不开眼的薛雍阳轻哼一声,驭着马对准沿路的碎花踏上去。


    通个鬼的人性。


    几片花瓣软软地贴上马蹄底,他捏了捏腰间的香囊,追上在前面撒欢的沈令襟。


    狐狸眼青年孜孜不倦地辨认着每一株植物,嘴里喋喋不休。


    “参天黛色两千尺,”他摩挲着古柏发裂的树皮,忍不住喟叹,“这柏树比我爹年纪都大。”


    “还有这木槿开得也比山下的早!可惜这颜色委实不好看,啧。”


    绿树荫浓,山间溪流潺潺不绝,鸟鸣虫叫,随着沈令襟的声音一道传入耳。


    好聒噪。


    薛雍阳不应景地想,嫌弃地揉了揉耳朵。


    但他很难去想象有一天这个声音彻底从身边消失的场景。薛雍阳不知道自己上一世是如何面对好友之死的,反正从小丫头嘴里听来不太体面。


    前世他为何查到一半便不查了,薛时依不明白,他却很清楚。


    沈令襟的死是个极其巧妙的局,定然能引得他入场追凶。查到朱家的巫蛊祸事,便能查到其所效忠的太子身上。


    古往今来的巫蛊之祸总与什么东西相联系,猜也猜得到。有人想借薛家,借他薛雍阳的手对付太子。


    他若追查到底,太子免不得受难,薛家也失了站队储君的可能;而他若放弃追查,则会引人生疑,幕后人轻而易举地就能知道他与太子早有牵连。


    这是进退两难的死局,他都不得不夸一句好高明的手段。


    但可惜,那人终究是白费苦心了。


    薛雍阳唇角扬起,打开香囊,把里面盛着的黑灰倒在手心上。


    “沈令襟。”


    他懒洋洋地喊人,“过来,有好东西给你。”


    “你还给我带了礼?”


    青年不明所以地骑着马过来。


    “薛雍阳,你今天的心肠好得不像话——”


    “啊!”


    一声惨叫突兀地破开长空,惊飞鸟雀,黑影三三两两地,相偕着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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