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蒋山按时来接冯水。
十二点铃声一响,三个年级三个班的学生同时从教室出来,下午两点半才上课,中午有足够的时间休息,除了一开始有几个男生一起为了抢谁是第一个冲出校门的人而大跑特跑,其他的学生几乎都是有说有笑地慢慢走出来。
但毕竟是三个班级,近百来号人,蒋山在校门口等着,原本打算等这些人都走了再进去找冯水,但又想着毕竟是第一次来接她,担心冯水忘了他说的要在教室里等,直接出来了会错过,一时也有点着急,干脆迈步走了过去。
他个子高挑,又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在一众或寸头或锅盖头的初中男生里看着格外扎眼,光是从校门口走到教室,就引来一众学生的视线,看着他小声说说笑笑。
以前蒋二全顶着这个发型的时候,村里人就常常笑他是个疯子,只是那会儿蒋山还小不明白,后面他也蓄起这个发型,长大的过程中逐渐感受到好些微妙的恶意,回想起当初村里人的那些笑脸,才明白不是所有的笑都是发自好心。
但他无所谓。
有妹妹就够了。
他快步走到冯水教室门口,看见冯水正坐在座位上等着,睁着大眼睛往窗外望。
“冯水。”他笑着叫她。
“哥!”冯水笑起来,中午没作业,冯水只拿了喝了一半的水杯出去找他。
“哎。”蒋山笑着答应一声,接过她的水杯看了看,“怎么才喝一半,哥不是说了现在天热要多喝水吗?”
冯水不说话,只抬头看着他笑。
蒋山拿她没办法,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伸手牵她:“走,哥带你回家。”
“嗯!”冯水笑着拉住他。
学校里还有些人没有走,看见蒋山牵着冯水出来,凑一起悄悄说着什么,冯水转头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男生像是被吓到,立马转了回去。
冯水皱起眉,蒋山顺着冯水的视线望过去,隐约觉得那几个人有点眼熟,但又不确定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哥,我们中午吃什么啊?”
冯水忽然摇了摇他的手笑着问起,蒋山收回视线,也笑起来逗她:“你猜。”
冯水垮了脸,偏过头没理他。
蒋山笑着拉着她走出校门,皱着眉一脸思索样:“中午吃……”
冯水再次试着抬头看他。
“哥哥做的饭!”
冯水低下头,一路都没再理他。
中午蒋山做了玉米粥和剁椒鱼头,冯水吃得高兴,终于再次和他搭话。
“哥,我会写字了。”
她回屋里拿了笔和纸,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写出四个字。
“这两个字是蒋山,这两个字是冯水。”
蒋山不确定她说的是不是自己的名字,更不敢确定冯水是不是专门为了他才学的这个两个字,看着她很是惊讶,没敢立刻说话。
冯水只当他是没明白,笑着和他解释:“就是哥的名字。”
“我找我同桌问的。”
“她会写字。”
蒋山本以为确定了心中所想,应该就会有话说了,但他此刻还是只能看着冯水,心里泛着酸,喉头发着涩,半天说不出话。
冯水。
冯水……
“哥?”冯水看他一直看着自己,眼神还要哭不哭的,歪着头看他,辫子都差点滑落到碗里,被蒋山一下子接住。
笨蛋妹妹。
“没事。”他轻勾着唇咽了咽,“哥就是想说……知道了。”
冯水看见他的动作,才意识到辫子差点滑到碗里,把头发拨了回来,柔顺微凉的发尾从蒋山手心拂过,痒酥酥的。
蒋山看着手心笑笑。
“你自己玩会儿吧,哥去洗碗了。”
蒋山起身作势要收拾碗筷,冯水看着他答应一声,照常去门口逗小花玩。
蒋山看她出门,偷偷将桌上那张写着两人名字的纸折起来收进兜里,装作若无其事地洗碗去了。
.
之后的几天上学,冯水还是和第一天上午一样认真写字,康元也是有时教教她、有时笑笑她。
她座位排在中间位置,讲台上的老师来了去,去了来,周围的同学睡了醒,醒了睡,只有前两排的几个学生在认真听着课。
大半个月下来,冯水识的字越来越多,虽然老师的板书还是认不太全,但至少能看懂哪些话对应哪些字,连蒙带猜地听着课,自以为终于能开始学习了,却不料成功加入被催眠的大部队。
照康元的话说就是,完全能听懂和完全听不懂都是绝对不会被催眠的,就是这种倒懂倒不懂的状态,要么干脆别听,只要一听,十句话之内必睡。
蒋山听了她上课总打瞌睡的事直笑,安慰她说学得进就学,实在学不进的话也没关系,他现在采药勤、种的地也比以前多,能养得起她,反正一开始带她去上学,也没指望她能学多好,能有个学历,识字、懂事,长大了不会被人欺负就行。
冯水挠着后脑勺皱眉听着,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给哥争气,但之后的每节课依然处在努力睁眼的状态。
今年的中秋节在九月底,和国庆节连着一起放,放假前一天的最后一节课,全校安排大扫除,班里按座位分配活儿,康元今天又没来,前后桌的同学不知怎么的也不搭理她,就冯水一个人倒垃圾。
下课铃响,班上同学才把垃圾倒进垃圾桶,看见黑板上写的倒垃圾的人是她,立马跑了,一副生怕被她叫住的模样。
冯水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倒垃圾的活本来就没什么人愿意干,不想被叫住帮忙也正常。
垃圾堆在教学楼背后,垃圾桶也有半人高,而且已经装满,冯水皱着脸憋着气把垃圾桶拎起来,走一阵就要停下来,跑到远处吸气歇歇,又赶紧跑回来继续搬。
好不容易搬到教学楼拐角,马上就要到后面了,她放下来休息的间隙,听到有人正在说话。
“原来就是你们几个一直在散布谣言是吧?”
“一天天的不好好学习,成天想着欺负同学。”
“我今天要是没来倒垃圾,你们还打算造谣她到什么时候?”
“金姐,我们没有造谣,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之后离她远点儿,也好保住自己家人的命不是吗?”
“是啊金姐,那个冯水真的是克星,我同桌就是蒋家湾的,她刚来他就觉得眼熟,但还不敢确认,后来她哥来接她的时候他才确认的。”
“她哥你也认识的啊,我都看到你俩说话了,就那个鸡窝头。”
“他爷爷是疯子,他也是,成天顶着一头鸡窝,衣服洗烂了也不换,还捡个克星回家,真是不怕死。”
“差不多得了啊,越说越来劲了,现在讲究科学,什么克星不克星的……”
冯水听他们骂蒋山,气得手都在抖,她攥紧拳头鼓起勇气从墙角出来,朝着他们大声喊了一句:“我哥不是疯子!”
几个人听见动静,朝她这边看过来,一共六个人,五个男的,四个她不认识,但其中有一个,就是那天蒋山来接她时她看到的那个。
原来他是蒋家湾的人。
还剩一个刚才帮她说话的女的,就是刘金。
她太过激动,呼吸急促,眼泪也跟着掉,语调都不稳了,但依旧大声重复:“我哥不是疯子!”
“我哥不是疯子!”她攥着拳头继续大喊着。
刘金转脸看着她,眉头皱着,看上去像是在担心她,但又好像不只是担心。
她身后那几个人互相对视几眼,转身从教学楼另一边跑了。
“我哥不是疯子!”冯水朝着他们背影又喊了一遍。
他们加快脚步跑过了弯。
冯水眼泪越流越多,喉咙已经痛得说不出话,她张着嘴呼吸着,胸口不断起伏。
“我哥不是疯子!”
“我哥……不是疯子。”她低下头小声重复着,抬手用衣袖蹭着眼泪。
下一秒,她被背后来的一股力道把住右臂,整个人被从后面包围住,短暂的晕眩后,她被抱进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映入眼帘的是一寸洗得褪色的衣服。
她想起那些人的话,眼泪再也止不住,张开双臂紧抱着蒋山大哭起来:“哥!”
蒋山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在她脑后轻轻摸着:“哥哥在。”
“哥哥在。”
.
冯水的垃圾桶是蒋山倒的,走的时候,刘金过来给冯水递了几张纸。
冯水伸手接了过来,却被蒋山抽走还了回去。
冯水被蒋山带着回了家。
晚饭时出奇地安静,连小花都识相地没再上蹿下跳讨肉吃。
冯水埋头扒着饭,脸上眼泪就没有干过。
蒋山试着吃了几口,愣是吃不下,转身要进屋给她拿帕子。
“蒋山!”
身后忽然传来这么一声。
是冯水。
蒋山愣住。
冯水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全名。
他有些迟钝地转过身来。
冯水放下了碗筷,一半都没吃到,抬手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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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眼泪,进了堂屋。
蒋山在原地转身,视线跟随着她。
差不多一分钟,冯水拿着把大剪刀出来,还搬了个凳子到院子里。
她流着眼泪,气冲冲走过来拉他手臂。
“坐下!”
她把他按在凳子上,下一秒,蒋山感觉到自己头发被剪了一撮。
他噌地一下往旁边躲开:“冯水!”
他捂着头站起来,地上果然已经有了一撮黑发,他看向冯水,她还是哭着,眼睛红得吓人,但眼神格外坚定:“你剪我头发做什么?”
冯水看着他掉眼泪,情绪激动,说话都在颤:“就是要剪!”
蒋山心疼地皱眉看着她:“冯水。”
“你别这样好吗?”
“那你又为什么非要这样!”冯水朝他吼着。
“我哪样了?”他依旧温柔。
“你!”冯水憋了口气说不出来,下巴都在抖,“你!”
蒋山看她这样也是无奈:“不就是因为我顶着这个头发看着像疯子吗?”
“没关系的冯水,哥已经跟你说了一路了,我不在乎的。”
“可是我在乎!”冯水再次吼了一句,眼泪流了满脸。
“我在乎!”
“我不要他们说你!”
“我也不想看你一直活在你爷爷的影子里!”
“冯水!”蒋山这回彻底发了火,朝她凶恶地吼了一句。
冯水被吓得一抖,眼睛都闭上了,但刚一缓过来,就立马睁开眼攥紧拳头,挺直了脊背和他继续对视。
蒋山气得点头笑笑:“好啊,长本事了。”
他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剪刀,拉着她往房间里带,冯水不肯,他就硬拖。
冯水一直在大哭,他也不听,一直把冯水拉进了屋子,啪的一声把门关上锁了起来,转身走了。
“哥!”冯水害怕得大哭,拍着门板喊他,“蒋山!你放我出去!”
蒋山停住要离开的脚步,咬着牙忍住眼泪。
“蒋山!”
“蒋山!”
冯水还在大哭,带着破碎的哭腔近乎嘶吼。
蒋山心像刀剜一样疼,眼泪从他眼眶一滴又一滴滑落。
他攥着拳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转过身去把门又打开,冯水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头发完全散开,绑头发的皮筋滑落在发尾岌岌可危。
“蒋山……”
冯水看着他又叫了一句,音量已经不大。
她嗓子都喊哑了。
蒋山心抽痛着,伸手把她牵了出来。
他在院子里坐下,把剪刀重新递给她。
“剪吧。”
“想剪成什么样都可以。”
他轻声说着。
冯水抽泣着,接过剪刀,一边吸鼻子一边剪着。
太阳快下山了,冯水认真剪着,太阳完全下山,冯水还在剪着。
一点一点剪,先剪短,再剪短。
剪到头发只剩贴皮的一截青茬,她才开始给他修齐整。
光线已经非常不好,她上手摸了摸,觉得应该齐了,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蒋山先是看着她,她还在抽泣,虽然不哭了,但眼睛还湿润着,脸上有一道又一道被风干的泪痕。
她没看他眼睛。
她的手轻轻摸到他的下巴,往上带了带。
蒋山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顺从地跟着她抬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慢慢抓紧裤腿,心脏在胸膛不受控地猛砸着。
一股金属的凉意从他下巴传来,他被惊得一抖。
一阵刺痛。
冯水停了一下,但没说话,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血,继续拿着一把他做来削水果的刀片给他刮着胡子。
什么时候拿的刀片?
蒋山抬头想着。
是拿剪刀的时候吗?
还知道藏兜里不让他发现。
他嘴角轻轻弯着。
看来笨蛋妹妹也没那么笨嘛。
他抬眼看着天。
深蓝色的夜幕,没有月亮,满是星星。
地上落了一堆他的头发和胡子,和院子里的尘土混在一起。
曾几何时,蒋二全也是在这院子里修剪头发和胡子。
蒋山看着正上方的一颗星星。
爷爷。
乖孙……从今天起,就先不乖了。
他眨了下眼,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星光映在上面,染成又一颗星星。
“乖孙,永远都是最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