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晚饭，晏宏临吃的心不在焉，沈氏也瞧出来了，顺势让二人饭后洗漱，回屋歇息。
东厢房的屋门一关，屋内蜡烛轻燃，橙黄烛火静谧而温暖。
晏宏临立在门处，踌躇不前。
晏迟看着他，被逗乐了：“你刚进院子时，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一通说，这会子怎的哑了声。”
晏宏临：………
晏宏临面皮逐渐升温，他来的路上，心中有千语，想同迟哥儿言，可此刻嘴巴却像蚌壳，难以撬开。
因着，这又要麻烦迟哥儿。
两人对立，一刻钟过去，晏宏临也没说出一句完整句子。
晏迟今日练字，实在有些乏了，不想跟他耗，索性开口：“我姑且一说，若有错处，还请临哥海涵。”
“…不不……”晏宏临忙不迭摆手，窘迫道：“迟哥儿，你随便说。”
晏迟示意他先坐下。
晏宏临屁股刚落在凳上，听晏迟道：“常业哥的窑厂经营不善，你这时跑来，希望我能给他拿个主意，起死回生，是不是。”
晏宏临：！！！
他腾地站起，双目大睁，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又难言。
晏迟抬手止了他话，“你不好言说，我来说，你回答是与不是就成。”
晏宏临无措的抓着自己衣摆，吭哧点头。
晏迟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声音有着不同往日的冷峻：“第一个问题，常业哥是不是跟你诉苦。”
晏宏临忙不迭摇头，“不是不是，常业哥从来没跟我诉苦。是我，是我昨日回去之后，我自己心里惦记着，一番纠结后，我向宏信打听，才知道常业哥的窑厂不大好了。”
大抵是开了口子，晏宏临出走的勇气又回来些，他努力维持镇定，向晏迟道：“我不信，又去向村里伯娘，叔伯打听，才知常业哥的境况比我预想的还遭，不但窑厂开不起来，常业哥很可能还会欠一大笔钱。”
晏宏临说着说着都难受起来：“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宿，今早一早在村口等着，见常业哥又要去县里卖瓷器，我拦住了他。”
“他只说‘尚可，还好，能处理’，让我好好念书。”
同样的话，晏常业之前也同晏宏临说过。只是前后境况大为不同了。
晏宏临一番惆怅，又接着讲述，晏迟静静听着。
晏常业此前同窑厂一名老师傅合作建厂，但厂中伙计任人唯亲，账目混乱，分工混乱，纵使晏常业是个烧瓷天才，也得被拖垮。
“……迟哥儿，你昨日也看见常业哥的模样了，他真的…真的……”晏宏临又是叹气。
相比之下，波澜不惊的晏迟显得冷漠了。
晏迟打断晏宏临的情绪输出，伸出第二根手指，“常业哥对外透露过求助否？”
晏宏临愣了愣，迟疑摇头。
晏迟提醒晏宏临，“临哥，上赶子不是买卖，你吃过一回教训了。”
晏宏临哑声，“……迟哥儿，我…”
晏迟不语，平静注视晏宏临，烛火倒映在晏迟眼中，没有多余情绪，如无波古井，晏宏临忽然就怯了。
晏迟打了个哈欠，躺下歇息，晏宏临看着桌上的蜡烛出神，烛火跳跃摇曳，一如他心。
两刻钟后，晏宏临剪烛，也跟着躺下，只他脑中思绪万千，没得个头。
晏宏临再次醒来，天光大亮，晏迟已经去念书了。
沈氏从外面买来烧饼馄饨，招呼他吃早饭，晏宏临连忙道谢，饭后他匆匆回村。
沈氏眉头微蹙，这兄弟俩又怎的？
早上迟哥儿出门，她委婉提了一句，迟哥儿推说没甚事。
天上日头高升，严家讲室，严举人看着晏迟背临的大字，眼中闪过赞赏，仔细端详。
字体无非楷书，行书，草书，隶书等，但同一种字体，不同的人写出不同的风格，便是众口之称的灵气。
晏迟所练楷书，初看平平无奇，但每一笔都控的极好，典雅之中蕴藏古朴，隐有隶书之风，却又不会让人错认，正是大巧若拙。
严举人看向晏迟，少年眉眼低垂，谦逊恭敬，这个少年年仅十一，便寻着自己的风格，尽管还有些稚嫩，但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纵使晏无咎，十一岁之际，也未必胜得过晏迟。
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严举人心中感慨，感慨之余，也庆幸自己当初收下晏迟，他将字稿还给晏迟，耐心指出几点不足，态度可谓温和。
严汝青目瞪口呆，这还是那不苟言笑的先生否？
好半晌，严汝青才把自己张开的嘴巴，手动合上。
待严举人离去，严汝青脱口而出，“先生今日转性了？！”
前桌的严抱贞和程沅嘉同时回身，向晏迟讨了字稿，细细瞧着。
良久，严抱贞捧着晏迟的字稿叹道：“人比人得死。我十五岁才勉强寻着自己的风格，期间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和心思。”而他已经属于中等了。
程沅嘉默了默，对晏迟道：“同文昌庙牌楼的字有一二相似。”
晏迟颔首，“是从那里得的灵感。”
实则不止，临哥受挫来寻他，他安慰临哥之中，也有一二感悟。
讲室内一阵静默，严汝青和严抱贞回忆当时感受，他们虽是一副感悟模样，但口中称赞过牌楼字体就罢了，旁的却是没多想。
程沅嘉双眸灼热，由衷道：“迟哥儿，你好敏锐的洞察力。”随后，程沅嘉又道：“可否与我们说说，你从感悟到落实的过程。”
严抱贞和严汝青跟着道：“迟哥儿快说快说。”
晏迟应是。
下午，严汝中外出归来，听闻此事，看过字稿，捧着晏迟的脑袋很是稀罕了一阵子，称赞道：“真个聪明脑瓜，得保护好了。”
晏迟腼腆笑。
又数日，府试放榜，严汝中独占魁首，程沅嘉位列第七，这一次严抱贞却是落在最后一名。
因此严抱贞得了童生功名，也是喜忧参半，但到底是喜更多。
众人见他想开，严汝中才做主，晌午在酒楼定席面，一行人庆祝。
兴致上头，严汝中同严抱贞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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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晏迟年岁小，没喝酒，但衣裳不小心洒了点酒水，淡淡的酒香浸染，似也醉人。
宴会后，晏迟与同窗挥别，一个人沿着长街行走，半眯着眼哼小调儿，惬意悠闲。
待至丰家巷巷口，他看见徘徊的晏宏临，放空的脑子停滞片刻，随后恢复清明。
“迟哥儿……”晏宏临拘谨唤道。他神情憔悴，眉眼之间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晏迟敛目：“回家说。”
晏宏临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晏迟回首见他如此，又恼又无奈：“你又没做错事，这般做小伏低模样是为何。”
“我，迟哥儿，我有事求你。”晏宏临声若蚊呐，他身量比晏迟大些，此刻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莫名滑稽。
晏迟不语，大步回家，晏宏临立刻跟上。两人进院门，径直去东厢房，晏迟从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才道：“说罢。”
晏宏临忙道：“迟哥儿，常业哥托我来问你，可不可以跟你见个面。”
不等晏迟询问，晏宏临把这些日子的事都说了。
他原是听从晏迟的话，不关注晏常业的事了。
但昨日晏常业回村，竟晕倒在路上，幸好被回村的族人救起，郎中道晏常业心力交瘁，忧思过度所致。
晏宏临知晓后，再也坐不住，去晏常业家瞧了瞧。再次见面，晏常业形销骨立，嘴唇泛白，双目无光。
晏宏临湿润了眼眶，哽咽道：“迟哥儿，你没有见到常业哥的样子，真是骨头架子披了一张人皮，我一时都没敢认……”他抹了抹眼泪。
晏宏临曾经单方面崇拜晏常业，在他心中，晏常业意气风发，他也很想成为那样的人。转眼却见晏常业落得这困境，晏宏临实在受不了。
晏迟拿了一张方帕给晏宏临擦擦眼泪，晏宏临小心翼翼看了晏迟一眼，声音低下去：“……我就跟他说，迟哥儿念书好，人聪明，或许有法子。他就托我来问问，能不能见见你。”
晏迟才不信这么简单，估摸着是临哥大力吹捧他了。晏常业死马当活马医。
晏宏临气弱道：“迟哥儿，我知道这事不该麻烦你。可都是一个村的同族兄弟，我真的不忍心，而我自己又笨，想不出法子，我只能来求你了。”
晏宏临嘴一瘪，眼泪啪嗒啪嗒掉，还克制的压着声音，唯恐被沈氏听去。
晏迟：………
晏迟揉了揉眉心，道：“别哭了，再哭我这厢房都给你泪水淹了。”
随后，晏迟道：“这会子才申时，你回村一趟，悄悄把常业哥带出来，不要声张。”因着有前车之鉴，晏迟故意沉了脸：“临哥，如果你再忘记我的叮嘱，纵使我想帮忙也不能了。”
晏宏临点头如捣蒜，连连保证。
兄弟俩出院门，凑巧何大在家，晏迟请何大跑一趟村子，折返后直接去茶楼。
那厢，晏迟在茶楼定下一间雅间，一个时辰左右，骡车在茶楼前停下，晏宏临搀扶晏常业下车，两人进入茶楼。
何大看着两人身影，虽然好奇，但到底没瞎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