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四,私塾放年假,年后初八归学。
沈氏早备了年礼,腊月廿五一早,她令儿子给严家送去。
“娘不去?”
沈氏道:“娘一个寡妇,平日也就罢了,年节时候登门,难免晦气。”
“娘……”晏迟微微皱眉,并不赞同。
沈氏嗔怪,“时情如此,哪能因你我母子二人改变。你平日通透,怎的一时钻牛角尖了。”
晏迟抿了抿唇,有些难受。他出门时,神情些许低落。
他乘坐何大的骡车去严家,向先生和师娘拜年。章大娘子没见着沈氏,心下无奈,与翠喜私话,“沈妹妹心思细,我瞧迟哥儿的谨慎周全,是随了她。”
翠喜附和着。
晏迟归家后,沈氏在花厅整理明日晏迟给晏氏族人的年礼。
“从前你守孝,不好登门。今岁你出了孝,怎么也该去村里走一遭,向长辈拜年。”
晏迟颔首,同他娘一起清点。
之前族里给他们送来米粮瓜果,这一次拜年,礼得厚些。明年再照旧即可。
晏迟顿了顿,道:“冬日里我一心练字念书,无暇他顾。如今回想,却是许久不见临哥,不知他如何了。”
“那是你忙,一旬前临哥儿才送过冬笋酱鸭。”沈氏捋了捋碎发,坐在椅上歇息,呷了一口红茶,回忆道:“当时他面色红润,眼睛明亮,神采奕奕,似有什么好事。但他没主动说,我就也没问。”
晏迟闻言,心里有数了,看来天佑临哥,所遇皆是稳重靠谱的人。
他心里也欢喜,晚上买了馒头,并一罐羊杂汤,同他娘一道吃。
羊汤温补驱寒,一碗汤混着馒头下肚,整个人都暖和了。
彼时天已经黑透,晏家院里灯火明亮,晏迟洗漱,正准备回屋。
倏地院门叩响,敲击声又急又密。
行至正屋门处的沈氏心头一跳,晏迟下意识横手,“娘莫出来。”
他迅速进小厨房揣了菜刀,气沉丹田,喝问:“谁!”
“迟哥儿,是我。”何大的声音传来,晏迟微怔,搁下菜刀,三步做两步开了院门,不等晏迟询问,何大低声道:“我才归家,在巷口见着一人徘徊,似是你那个兄弟。”
“天色太晚,又冷得很,我心里觉着不太对劲,不敢惊动他,所以快快回来,与你通个消息。”
晏迟心头咯噔,直觉不妙。二话不说同何大出门,何小哥儿提着一盏半旧红灯笼迎上来,“我哥在巷口盯着呢。”
晏迟看一眼何大,惊讶其心思细。
何大也望来,两人四目相对,何大道:“你莫急,或许是我看错了,虚惊一场。”
晏迟道:“看看就知晓了。”
他们快步行至巷口,何大和何小哥儿走前面,掩住晏迟。
何二郎向他们行来,飞快道:“我仔细瞧过了,不会错。你们快些,他似要离去了。”
晏迟立刻越过何家父子,朝西街的人影而去:“临哥。”
那身形一滞,随即拔足狂奔,晏迟哪追得上,立刻哎哟一声,往旁边摔去。
果然那身影顿住,忙不迭折返而来,扶起将要倾倒的晏迟,何家人一拥而上,把晏迟和晏宏临都围住。
红灯笼一照,映出晏宏临的狼狈,他头发凌乱,灰色夹袄破了好些口子,露出内里棉花,千层底黑面布鞋也跑掉了一只。
晏迟惊声:“临哥!”
晏宏临抿唇,难堪的低了头,不敢去瞧晏迟。
晏迟所有疑惑憋回腹中,他牢牢拽住晏宏临手腕,往家去。晏宏临挣了几次,没挣脱开,只得默默跟着走。
一行人回家,何小哥儿故意落后晏迟他们几步,跟何二郎说,“迟哥儿他哥,好像被打了。”
何二郎嘴角一抽,低斥:“闭嘴。”
何小哥儿嘴巴一瘪,委屈道:“你凶我,我要告诉娘。”他提着红灯笼噔噔噔想跑走,何大手一拎,就把小儿子提起来了,红灯笼摇摇晃晃,映的人影也跟着晃,于寂静巷中幽冷诡异。
何大拿过灯笼亲自提着,一切恢复如初,这才松了口气。
至家处,晏迟谢过何家人,带着晏宏临进院。
沈氏烧了热水,给晏宏临煮了一碗糖水鸡蛋。
晏迟径直将晏宏临带进东厢房,沈氏跟着将鸡蛋送进去,一步三回头离去。
四方桌上,蜡烛烈烈燃烧,晏迟温声道:“天冷,快趁热吃罢。”
晏宏临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晏迟又唤了他一声,晏宏临才缓缓动筷。
“啪嗒——”
蜡烛芯子传来轻微的爆裂声,呜咽声起,轻而短促,渐渐地,晏宏临的泪珠如线砸落在蛋碗中,溅起圈圈涟漪。圈圈连着圈圈,混乱无序。
“……我,我不该来找你的。”晏宏临握紧了筷子,因为太过用力,指甲泛着白。
“可是……”
晏迟握住他的手,少年人的手冷的像铁,晏迟心中生怜,握的更紧些:“你我兄弟,合该守望相助,倘若我遇事,不去寻你,该去寻谁呢。”
晏宏临稍稍止住的泪意顿时决堤,双肩颤抖,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话,带着不甘委屈:“是!我的确想在常业哥的厂子里谋个活计,我们一家帮着常业哥选址,造窑厂,出钱出力,为着他的窑厂能做起来。可谁知道人家眼里,是我不安好心,算计人家。”
晏迟面色微变,心道果然。
他叹道:“这与我预料中最糟糕的情况差不离。”
晏宏临倏地抬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因为太过惊讶,鼻翼翕动,吹出一个鼻涕泡,啪嗒破了。
这一幕有些滑稽,但晏迟实在笑不出来,取了方帕递给晏宏临擦脸。
晏迟问:“你是不是与人说了,你去延盈阁打听瓷器进价,售价的事。”
晏宏临神情有些不自然,垂了眼,当初迟哥儿叮嘱过他,可他没管住嘴。他想跟常业哥表功,他想证明自己有用。
“……事到如今,我也无甚顾忌了。”晏迟与晏宏临掰开了细细讲。
“你与常业哥泛泛之交,他有双亲,有兄弟姊妹,有好友。他同人造厂,他的至亲好友自然会先帮着他。你与他关系隔了一层,上赶着帮忙,你叫人家怎么想?”
“……我,我…”晏宏临愣住,他在村子里闹了一场,满腹委屈跑出来,百般自怜,却被迟哥儿一句话问住。
晏宏临涨红了脸,他发现他其实没有自己想的那般纯洁无辜。
晏迟又问:“你可透露过,你想进窑厂干活?”
晏宏临本就涨红的脸更红了,面皮又热又烫,怎么也消不下去。
“常业哥或明确,或委婉的回拒过你没有。”晏迟想起晏宏临有时转不过弯,换了一种问法:“常业哥可否劝你当下好好念书。”
晏宏临陷入回忆,少顷腾地站起身,双目大睁,面皮颤动。
纠结,恍然,难堪,神情几度变化,他的双唇此刻似粘在一处,几次之后才开合,“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我还以为,以为他在鼓励我……”
晏迟:………
晏迟拉着他的手坐下,晏宏临静默,少顷晏宏临给了自己一巴掌,即将甩自己第二个巴掌时,被晏迟拦住,晏迟气问:“你这是作甚!”
“我要打醒我自己!”晏宏临双目圆睁,眼眶里滚落两行泪,“我怎么能蠢成这个样子,还连累我家都变成笑话。”他到底只有十二岁,自尊心碎了一地,再也承受不住的嚎啕大哭,“我怎么这么蠢,真是个猪脑子,我真没脸见人了……”
晏迟由着他哭,哭出来就好了。
沈氏在正屋听着东厢房动静,急不可耐,坐立难安。
一刻钟后,厢房的哭声止了。
沈氏愈发急了,她实在坐不住,轻手轻脚出屋,去小厨房又煮了两碗鸡蛋面,敲响厢房的门。
晏宏临赶紧躲去角落里,晏迟开门接了面,宽慰他娘:“没事了,娘快去歇息罢。”
沈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开口问,回了正屋。
晏迟唤晏宏临,“快过来吃面。我都饿了。”
说罢,晏迟握着筷子吃起来,“我娘做的煎蛋面很好吃,你尝尝。”
家里没有青菜,乳白面条上卧了一个金灿灿的煎蛋,葱花点缀,勉强有些卖相。
晏宏临吃了一口,舌尖尝到味道,勾起馋虫,腹部也大唱空城计,他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饱喝足,晏迟收拾空碗去厨房,晏宏临不好意思的跟在他身后。晏迟打了热水,让晏宏临洗漱。他去洗碗。
一通折腾,两人躺床上已是三更天。
晏宏临的情绪平复,橙黄色的烛火映着厢房,他觉出温馨。
“……今日傍晚,我本是去常业哥的家,看看有什么自己帮得上忙的,但是看见常业哥的大姐夫进了门,没关院门……”
晏迟静静听着。
晏宏临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继续,“常业哥的大姐夫同许伯娘问好,谁知几句之后,他们两人开始数落我,还道我一家心思恶毒,明着帮忙,实则想撬了常业哥的窑厂,据为己有。”
乡下人家说土话,骂的难听,晏宏临不愿脏了迟哥儿的耳朵。
晏宏临哪受得住自家人被辱骂,当下就闹开了。村里人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晏常业的大姐夫激晏宏临,道晏宏临是做贼心虚,恼羞成怒。
晏宏临当下起誓,他往后若去晏常业的窑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只觉太难堪,立了毒誓就跑了,一路出村。天晚了,我看不清路,摔了好些跟头,凭着直觉找到县里来。”晏宏临的声音低下去,“临了了,我又不敢面对你,生了退意。你再晚来一刻,我就走开了。”
晏迟心说,幸好自个儿赶上了。否则县里宵禁,晏宏临被衙门逮住,有的苦头吃。
晏迟半坐起身。晏宏临也跟着坐起来,疑惑:“迟哥儿?”
“吃太撑了,坐起来缓缓。”晏迟问:“你家出钱出力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晏宏临眼神发飘,气弱道:“常业哥与人合伙造窑厂,他家也不宽裕,估摸着缺钱。我又想谋活计,有求于人,所以我家主动提出借他五两银子。原是要借十两的,常业哥没应,他说他那边不缺钱。”
晏迟点点头,窑厂重技术,旁的都是次的。晏常业当了五年学徒,加上自己天赋,才算学成了。
搁现代说,人家一潜力股,谁都想投资。
“钱什么古?”晏宏临不解。
晏迟才觉刚才道出心中所想,解释道:“聚宝盆。”
晏宏临懂了。
他这会子冷静下来,回想种种,终于觉出自己不妥。
“迟哥儿,是我错了,我不该投机取巧。”
晏迟宽慰他,“人为自己博一个未来没有错,谁不想过好日子?你只是没有看清局势罢了。”
“迟哥儿,如果我有你一半周全就好了,”晏宏临抱着自己脑袋,颓废揉搓,“我就是觉着,对不住家里人,我让人看尽了笑话,还偏偏是我活该。”
他倒在床上,双目紧闭,整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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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缩成一团,难受坏了。
晏迟劝道:“人活一世,总有一二纰漏,哪能尽善尽美。”
晏宏临不语。
晏迟拍拍他胳膊,“明儿我也要去村里给族里长辈拜年,正好同你一道回村。”
晏宏临睁开眼睛。
晏迟看着他眼睛,眉眼温和,谆谆善诱,“临哥,你应该庆幸。你才十二岁,有个偏颇,可以及时修正。往后引以为鉴,凡事多思多想,一生受益无穷。你说是不是。”
晏宏临想想是这么个理儿,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
他重新半坐起身,握住晏迟的手,由衷道:“迟哥儿,你真好。真的。”
晏迟笑笑,“临哥也好,在我心里,临哥热忱,心善。哪哪儿都好。”
晏宏临面皮微烫,被夸的羞,“我哪有那么好,睡觉了。”
他急急吹灭蜡烛,倒头睡下,一夜好眠。却不知家里找他都急坏了。
次日,晏迟乘坐何大的骡车,带着年礼回村,刚出城门就遇上一脸憔悴的老郑氏和晏大郎。
晏宏临脖子一缩,从骡车跳下去,不等晏大郎呵斥,他就跪下认错,“爹,阿婆,我知错了。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我猪油蒙心,我初心错了,之后才步步错。”
晏大郎举着手,半天没落下去,老郑氏抱着孙儿,眼眶湿润,“…临哥儿,好孩子……”
晏迟下车,向老郑氏和晏大郎行礼,“昨夜天晚,逢宵禁,才没有请人通知村里,还望阿婆和叔叔见谅。”
晏大郎看向晏迟,哑声道:“迟哥儿,多谢你,临哥儿给你添麻烦了。”
晏迟道:“自家兄弟,哪有什么麻不麻烦。”
这话说的晏大郎和老郑氏鼻头一酸,老郑氏差点落了泪,晏迟赶紧岔开话题:“临近年关,进城人多,莫让人瞧热闹了。”
“是,是。”晏大郎应道,只他心里对长子还存着恼,喝道:“还不起来!”
“孩子无事就好,你发的甚脾气。”老郑氏呵斥儿子,转头又慈祥的对晏迟道:“昨夜临哥儿从村里跑走,我们找他许久,把家里人吓坏了。”
“最后还是我说,临哥儿八成进城找你去,家里人才勉强按捺住。”
晏迟应和,他扶着老郑氏上骡车,晏宏临爬上他爹赶来的牛车。
晏大郎见长子一身崭新天青色绣梧桐镶蓝领棉衣,同色棉裤,脚踩黑绸白底布鞋。衣裳不余不紧,一看就是比着长子的尺寸做的。
晏大郎摸了一把袖子,手底软和,知晓里面塞足了棉花,晏宏临也摸着袖子笑,“伯娘给的。”
他本来不好意思要,但实在盛情难却。
”迟哥儿夸我穿着精神,好看。”晏宏临笑容明媚,不复昨日阴霾。
晏大郎也笑了,胡乱揉了一把儿子的脑袋,“憨小子,往后跟迟哥儿好好的。”
“嗯嗯,我晓得。”晏宏临立刻应道。
骡车内,老郑氏也给晏迟交了底,“这事我们确实存了私心,想着临哥儿跟常业是族兄弟,知根知底,若是临哥儿在窑厂谋个活计,也省得去外面吃罪,未来有个保障……”
老郑氏想起昨晚闹剧,面皮臊得慌,“……活了半辈子,忽地就糊涂了,让你看笑话。”
“阿婆也是为着临哥,关心太过,才当局者迷。”晏迟将昨晚安慰晏宏临的话,又拿出来安慰老郑氏,“临哥年岁轻,往后还有无限可能。”
老郑氏握着晏迟的手,百般言语化为一声道谢,拍了拍晏迟的手背。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至长谷村村口,晏迟从骡车内拿下年礼,与何大挥别。
他们一进村,就有人喊:“临哥儿找着了,找着了。”
十来名男女老少围上来,打头的是一名靛青色棉袍青年,神色愧疚,“临哥儿,昨晚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晏宏临摇摇头,正色道:“常业哥,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事真论起来,是我不是。”
他像模像样一礼,晏常业赶紧扶住他,晏宏临又道:“要说算计你,我是不认的。但我确实有私心,我想跟着你干,想去你的窑厂谋个活计。但我考虑不周,忘了你也是跟人合伙,你有你的难处。”
晏常业心头难受,“临哥儿,你别这样说,我……”
晏宏临笑笑,转了话题,“我就是念书太少,往后还是要多念书,多学学才好。”
“临小子说的是。”晏族长威严的声音从人后传来,众人往两边退开,让出一条路,晏族长道:“半大小子就该好好念书,别琢磨有的没的。”
他又警告其他族人,“常业好不容易才学门手艺,你们别乱起哄。”
原本想跟着晏常业谋活计的人都歇了心思。晏常业松口气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晏族长看向晏迟,缓了神色,“是游小子家的迟哥儿?”
晏迟恭敬行礼。晏族长笑道:“好些年不见,长这么大了,真是个俊后生。”
晏迟带着年礼去族长家,坐着说了会子话,表达这些年对族里帮扶他们母子的感激。随后晏迟又向晏氏一族挨家挨户送了年礼。
至午时,晏迟在族长家用过午饭,又去晏宏临家里坐了坐。
晏宏临十分热情,端点心奉茶果,老郑氏夫妇并不将晏迟作小儿看待。
昨晚临哥儿气成那个样子,不管不顾的,去了县里一趟,人清醒了不说,还懂事了。
晏宏临一回来就向晏常业道歉,剖白自己的小心思,看似舍了脸面,其实才是真正拾回脸面。
坦坦荡荡认错,总会让人高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