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离玦搬上一箱子书来到赵婆家。
俞珵执意跟来，离玦本着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随他来了。
赵婆家离杂货店不远，都在垌街，只是位置相对较偏，两人绕了好几通窄巷道才来到一处破旧瓦房屋。
四周是荒废沙石地，屋子坐落其中，微弱的灯光从屋内透出，突兀得像临建的鸽笼，屋外加搭了铁棚，一根绳索横穿棚顶，晾挂着祖孙二人的衣服，空地堆满了捡来的纸箱废品，一盏尤为明亮的街灯悬挂屋旁，照亮了屋前路。
一个看着两三岁大的小女孩坐在空地小桌写写画画，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离玦，扬起大大的笑脸，“狸猫姐姐！”
狸猫姐姐？喊的是谁，离玦？
嗯，挺符合人设的，贪财的小狸猫。
“庆庆。”离玦放下手里的东西抱起她，“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
“乖，老师给了庆庆大红花。”说着小姑娘把本子递给离玦看，“看，是大红花。”
“真棒！那姐姐奖励庆庆吃巧克力小饼干。”
“谢谢狸猫姐姐。”
“奶奶和小花呢？去哪儿了？”
“小花溜到海海家了，奶奶去找它。”
庆庆应着，眼睛偷瞄离玦身后的俞珵，“这个大哥哥是谁？”
“是姐姐的朋友，他叫俞珵。”离玦放下小姑娘，“姐姐也不知道他喊什么名字。”
“你不是说了我叫俞珵吗……”
“小鱼哥哥。”庆庆拍着小手傻乎乎喊，“他是小鱼哥哥，给小猫吃的小鱼。”
“好名字，庆庆真棒！”
哪里捧了，可怜小鱼都被小猫吃了。
小鱼哥哥无奈，看着狸猫姐姐拨弄庆庆喷泉般的发型，“纵容孩子的典范。”
“她没喊你章鱼哥已经很给面子了。”
“……”
隐约听出什么，俞珵试探问，“陈家全和张筝儿来过吧，她怎么喊他俩？”
居然让他找到漏洞，离玦看了他一眼笑笑，“风筝姐姐和迪加哥哥。”
奥特曼啊……
这么一对比确实很给面子，小鱼哥哥心里舒坦了。
“不过陈家全的迪加哥是他自己让喊的，庆庆不爱玩超人怪兽。”
“……”不愧是迪加哥。
不多时赵婆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只小狸花猫，见离玦来，把猫栓进猫笼，洗净手从屋里搬出凳子让两人坐。
屋里小，只有睡觉的床板和洗漱间，煮饭晾衣都得在外面搭的小棚，去年街道办来人说帮忙修葺，最后也没个着落，祖孙俩就这么住着，今年庆庆上幼儿园，以后看书写作业都成问题。
离玦和赵婆整理废书杂纸，俞珵帮忙搬抬，猫被栓住了，庆庆吃完零食觉无聊，好奇心落在新来的小鱼哥哥身上。
小鱼哥哥拆纸箱，夸一句，“小鱼哥哥好捧噢。”
小鱼哥哥搬书，用力鼓掌，“小鱼哥哥真厉害。”
小鱼哥哥眼疾手快抓住被风吹起的纸张，马上竖起大拇指，“哇！”
小鱼哥哥被夸得面红，小鱼哥哥在掌声中迷失自我，小鱼哥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拿去玩。”
结果挨狸猫姐姐批评了，“欠揍？”
庆庆小手捂住嘴巴咯咯偷笑，扭动着小身子钻进离玦怀里。
废书整理好后，离玦帮赵婆修自行车。
自行车本是坏的，捡来时车链子松松垮垮，好歹没拖到地上，今天被收书男人推搡，链条彻底断了，竹编的车筐被压扁，后座螺丝也掉了几颗，载不了重物。
上好螺丝加固后座，换上新的铁车筐，离玦对照手机教程视频捣鼓车链子。
“这玩意不好弄。”她把旧链条拆下来，可怎也装不上新车链，“跟我那辆不一样。”
“让我试试。”俞珵道。
“你会？”
“不会。”
“……”
死马当活马医，离玦把工具递给他，这人看了一阵教程，把车子倒立过来转动车轮，不知使了什么魔法，离玦起身洗手的功夫就把车链条装好了。
“你这叫不会？”
“误打误撞。”
“真难得你这么谦虚。”
“狸猫姐姐要奖励巧克力小饼干吗？”
他左手搭在车把手上，指尖得意弹了弹，下巴微抬，十足求表扬的大金毛狗，身后毛茸茸的长尾巴晃啊晃。
要求过于不要脸，离玦小幅度挑眉，微表情写满了无奈。
俞珵忍笑，“不然小红花？”
懒得搭理他，离玦踢起车脚撑，推车试走了几圈，庆庆围着车子蹦蹦跳跳，“庆庆想坐车车。”
离玦认真检查车后座，确认稳固才把小姑娘抱上车，“双手要抓紧。”
庆庆应好，赵婆守在侧旁，老人肩背弯驼，双手扶着孙女，离玦往前走一步，老人也跟着走一步。
俞珵站在原地，摩挲着指腹上的车油污迹，注视着三人的背影。
灯光下，前行的乌影覆叠，月色洒落空地，成了铺平的盐田。
岁月深深浅浅踩过，鞋底沾上盐粒，从密集到伶仃，越走越远，越走越轻，残余一道道脚印串成索命的白绫，咯吱咯吱，如踩碎玻璃。
他看着，定睛看着，黏腻的黑色油污一点点染满指尖。
分明是谧和温馨的画面，却无故泛怯，生怕哪天有谁脱了鞋，赤足下是血淋淋的红。
“离玦。”
不禁出声唤她，俞珵嗓调发颤，指尖竟也是凉的。
“怎么了？”离玦回头，赵婆也看了过来。
清晰的回应让怔忡与恐惧一瞬褪去，俞珵恍惚，少顷，才如梦初醒地松了一口气。
莫名其妙的心慌驱散，他支吾，“我手脏了，哪里可以洗手？”
“那边有水龙头。”离玦给他指洗手的地方，又哄庆庆下车，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学，该睡觉了。
小姑娘乖巧点头，离玦收拾好杂物，跟赵婆道再见。
回家路上，俞珵低着头一下又一下擦手，离玦注意到他重复的动作，“还脏？”
“不是。”
安静的街道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他把湿软的纸巾揉成团，耳边仿佛又响起玻璃碎咯吱咯吱的声。
扯不开的麻绳紧箍大脑，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洇湿的纸团在掌心搓成条状，怪异的情绪不散。
无端想到家长会那天，俞母提出下学期转学的建议。
他不同意，俞母不再多言，母子难得相聚，双方勉力维持和谐，可此刻，他心底泛起后知后觉的不安。
以俞母的处事，真会让他如愿？
正胡思乱想，离玦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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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里的纸巾。
指尖轻触手心，一霎的相贴如蜻蜓点水，失神间纸团已被她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揣着没用的东西做什么？该扔就得扔。”
手心空了，他看过去，少女侧脸带着不易察觉的嫌弃。
一如既往坦率直白，她待他，向来与陈家全东子无异。
夏夜的垌街带着闷气，路边一栋栋老房子相互紧挨，三四十年前的旧楼式早已不时兴，空调外机悬挂在旧墙壁，机器隆隆的运行声几乎要震落墙面的青苔。
夜不宁静，连同思绪也逐渐聒噪。
心乱，他胡乱寻话题，“今天你让那些人赔钱，明明是他们推人，你怎么说是自行车坏了？”
离玦看了他一眼，抬手推了他一下。
力度不重，更似开玩笑的打闹，他来不及反应脚下踉跄，抬头，对上她带笑的眼睛。
笑容下的无形撩拨最是猝不及防，他明显感受到左心房漏跳一拍。
愕愣间，她扶稳他的手臂。
隔着一层布料，她掌心微凉，“我不也推你了？”
“？”
“没伤没痛，去医院检查都编不出一个症状来，可我又不甘心这么轻易算了，只能用别的办法。”
“那句话怎说来着，你没碰过坏事，就学不到对付坏事的本领。撒泼打滚又吵又闹是很不体面，但势单力薄，对方还是社会人士，跟这种人打交道，抛开立场退让一步，远比硬碰硬有效。”
“两百块于他们而言不多，只当息事宁人，如果我们一味坚称他们推人索取医药费，事件性质就不一样了。”
“以弄坏车子的名目赔钱，还能向校领导解释是不小心，也能对外宣称是对老人的慰问金。”
“一旦松口赔‘医药费’，就等于承认自己为了几本书为难老人，听着就跟恶|势力一样，谁都不愿当明面恶人，他们要跟学校合作做生意，自然不肯背这口锅。”
“而且事情闹大对赵婆也不好，哪知道这些人事|后会不会报复？”
“蚍蜉难以撼树，许多事妄论公道，受委屈已无可避免，那就灵活些，把补偿最大化。”
她言语极轻，“执着是非曲直是最没用的，到手的钱才足够实际。”
俞珵安静听着，没有应声。
心中惊叹于她的智慧。
让步而得利。
身处劣势，盲目的横冲直撞不过逞一时之快，得志却不获利。
离玦深知自身渺小，比起轻飘飘的公义与口头道歉，她为赵婆争取到沉甸甸的实利。
面上一阵羞愧，易地而处，他做不到离玦的理智与忍让，尤其当时这么多同学鼓动，恐怕热血上头誓要辩出一番道理对错，要求对方屈服低头。
而离玦，始终考虑赵婆的真实需求，为此不惜在这么多人面前‘不体面’。
见他沉默，离玦以为他没憋好屁，“怎么，又要说我势利市侩？”
简直妥妥的偏见，他摇头，“不敢，生怕你找什么理由让我赔偿。”
“讹你钱容易多了。”离玦道，“从这个月开始涨房租。”
“狸猫姐姐真是无孔不入，经济命脉都被你扼住了。”
“喊谁狸猫姐姐？”
“谁应就喊谁，你也可以喊回来。”
“章鱼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