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饭桌前,安珏摆好筷子,又调了一小碟糖醋蒜蓉放在线面旁边。
土鸭熬久了肉质很柴,要配蘸料才好入口。
可她有点不好意思开口:“稚京,你怎么知道我回潭州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倪稚京以手抚膺,痛心疾首,“九月份那会儿我问你是不是在嘉海出什么事了。你倒好,不但不说,还玩起了失联!要不是我找路过的大姐借手机,引蛇出洞,你铁定不会接我电话!”
安珏了然地看向奶奶。
奶奶笑了:“是我跟稚京说的。没想到来得真快呀。”
倪稚京得意点头:“这叫瓮中捉鳖。”
问完几句闲话,隔壁的高阿婆过来打招呼,要带奶奶出门弹棉被。
安珏问了声好,又提醒奶奶:“降压药吃过了吗?”
“吃了吃了,你和稚京好好聊啊。”
但当房里只剩两个人,安珏和倪稚京反倒不知道说点什么,双双低头吃面。
可线面这东西,好比食物界里的兔子,子又生孙,越吃越多。
就像憋在心里的话,泛滥成海。
半晌,安珏的声音像一叶孤舟轻飘飘地渡来:“对不起啊稚京,之前确实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
“所以干脆不说了是吧?”
“不是不是。所以你想从哪段听起?我好组织一下语言再说。”
倪稚京鼓着腮帮,猛拍筷子:“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就硬编,你个千年老妖。”
安珏低头笑了。
她们两个认识得很早,却也不是一开始关系就好。
初一那年,倪稚京她爸倪宏韬调任潭州教育局。她也从北边大都市转学而来,抬头挺胸地站在讲台前介绍自己,嗓音嘹亮、口条清晰。
那正是潭州岛同龄孩子所缺乏的自信得体,而缺乏又意味着不理解,不感冒。
讲台下渐渐有了笑声,不屑的,散漫的。
那个年纪的同学喜恶还很浅薄,要么看脸蛋,要么看成绩,就这一亩三分地。
而倪稚京那时恰好处在发育尴尬期,学业也是中不溜,为此班主任特意安排:“要不你就坐安珏旁边吧?让她带带你。”
因为倪宏韬的缘故,班主任待她相当热情。
同学们的态度却相当冷淡,理由同上。
这其中也包括她的新同桌,那个占足了一亩三分地的女孩——安珏见她走来,一个笑模样也没有,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书写垫板。
桌面剩了点橡皮屑,安珏拢起手掌去扫,扫不掉,又轻轻呵了一口气。
倪稚京的心差点没给这风吹凉了。
她放好书包后坐下,脖子梗得僵硬。
女孩捍卫着与生俱来的小骄傲,决心同样不理睬身边人。
打一开始,倪稚京就认定安珏这人很装,半点少女的天真都没有,怎么可能?
老师总说你们都学学安珏,专心凝定,可倪稚京明明看见安珏的参考书下压着言情小说。
其中有一本在女生间特流行,书封也大胆,男女主吻出了天崩地裂的气势。大受震撼的老师拿它当典型,警告大家不要耽于垃圾式的享乐。
原本倪稚京没什么兴趣,这样一警告,反而让人好奇。
忘了是哪天,安珏注意到身边的探究视线:“你也想看吗?”
倪稚京心虚,头甩成了拨浪鼓:“啊?没有!”
心道没跟老师举报你是我人品好。还想拉我下水不成?
安珏点头,并不勉强:“也是。这本书说是有现实原型,但故事挺离谱的。”
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倪稚京偏偏上钩:“啊?有多离谱?”
“作者打着独立自我的噱头,结果男女主还不是爱得死去活来。该出现的狗血梗,一个不少。而且结局也不好,男主死了,女主却不知道。”
倪稚京拍案而起:“我靠,那怎么可以!”
“我想女主最后总会知道吧。”
“我才不看这种书,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安珏笑了:“我想也是。不过另外几本都是完美结局,更适合你这种女生哦。”
倪稚京心头一热,嘴上还是傲娇:“我哪种女生?切,我们话都没说过几句,搞得很很了解我一样。”
安珏抿抿唇:“大概是天生就活在喜剧,值得拥有最完美结局的女生吧。”
倪稚京怀疑安珏讽刺自己是个搞笑女,果断怼回去:“你说话好怪哦,老气横秋的。”
“嗯,我生下来就一百岁了。你不知道吗?”
安珏这样的女孩原来也会开玩笑,虽然一点都不好笑。
“那你活到这岁数,不早成千年老妖啦?”
“也说不定哦。”
……
厨房饭桌对面,安珏放下碗筷:“稚京,你先听我说。”
“我不听。从小你就喜欢唬烂,没几句真话。”
“我是想说线面已经坨了,吃不下就别吃了。”
倪稚京翻了个白眼。
话归正题,倪稚京决定再不能被安珏牵着鼻子走了。
她要夺回主控权:“我不想听你说。接下来我来说,你只负责回答,行不行!”
安珏讷讷:“……好。”
“你刚失联那会儿吧,我以为是你奶奶身体又出了状况,结果奶奶好着呢。我又想着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困难了,但你那行等于就是自由职业,在哪不是干?嘉海不行咱换个地方嘛,所以我……咳咳,有没茶水?快给我冲一杯,线面糊嗓子眼了。”
“石亭绿可以吗?”
“要正山小种!”
潭州人顿顿有茶,以茶代水。倪稚京刚来那几年,还调侃过潭州火葬场估计满炉子茶渣。
但后来入乡随俗,饭后都恨不得茶水漱口。
开水是现成的,正山小种的第一泡醒茶要快,安珏手也娴熟,三指稳稳摁住快客壶,将茶水均匀地浇淋在一只暗沉的西瓜茶宠上头。
“喏,茶盖给你,不是喜欢闻盖香吗?”
倪稚京从善如流,抽起鼻子一通乱嗅。
茶宠慢慢显了色,西瓜变得鲜嫩欲滴,衬得那双沏茶的手凝霜胜雪,也好看。
倪稚京愣了愣,然后移开视线。
“喝吧,当心烫。”安珏提醒。
倪稚京回过神,呷了几口茶:“嗯,刚才讲到哪?真是的,你别打岔啊!”
“稚京,是你突然说要喝茶的。”
“是这样吗?哦对。所以我想啊,怎么也不会是你工作的问题。搞不好你压根不是失联,你是失恋了吧?”
安珏又给她斟上一盅:“既然说失恋,你不该先问问我有没有恋爱吗?”
“有道理,你在嘉海谈过恋爱?”
“嗯。”
倪稚京猛一拍桌:“这你他妈都能瞒着我?”
“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呀……”
高中毕业后,安珏就去了嘉海。倪稚京则远赴英国留学,拿到硕士学位才回到潭州。
那时安珏工作总换,永远在忙,有段时间甚至连手机也停了。倪稚京放假回国,又未必和安珏的休息日重合,两人难得相聚,聊的都是生活,真没往恋爱上头想过。
诚然安珏一直有人追,却不多,和她的条件严重不匹配。
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她身上没有取悦感。换言之,她并不想迷倒男人。
而且这些年安珏的状态,倪稚京清楚得很,压根就没有过恋爱的样子。
许久后,倪稚京哼道:“问?我问什么也问不到这上头。你们千年老妖道行太深了,凡人的情情爱爱吧,不适合你。”
安珏摆弄茶具,无声地笑了下。
“何况我以为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就说吧,读书时遇上袭野是不是老天给你降的天劫?你蹚过去就可以功法大成浑然忘我,腾云驾雾位列仙班……”
听到这个名字,安珏瞬间静止。
倪稚京并未察觉,继续滔滔不绝:“我怎么形容得跟三流小说里男女上床似的?嗐,总之就那个意思。你说你在嘉海谈过恋爱,行吧,也行,反正不是袭野就行——”
这才注意到了安珏骤变的脸色。
“等会儿等会儿,该不会?你让我缓缓、缓缓。”倪稚京深吸一口气,“不是吧,不是我想的那样吧?他他他、他不是早就出国了吗?”
安珏看向外边:“他回来了。”
“所以你俩又搅和到一块了?安珏,”倪稚京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你听过那句话吧?麻绳专挑细处断。”
厄运专找苦命人。
后头那半句,倪稚京不忍心说:“过去他把你害得还不够惨吗?玉玉,吃苦就吃苦,别上瘾啊。”
上瘾,确实是个简明扼要的定论。
可她和袭野之间凡此种种,三言两语无法说清。
“不是你想的那样,”安珏摇头,多说无益,“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好好好,说来说去,这回你失联,果然是因为失恋。咱有点出息行不行?十年前他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你就该看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一提到那时,饶是安珏再淡定也激动起来。
她不愿揭开伤疤,只想一笔带过:“那时的事是我错更多,不怪他。”
“我的妈,你要不要这么恋爱脑啊?同一个坑要摔几次才够!”
“稚京,有些事你不理解……”
“对,我就是不理解。”倪稚京嘴巴永远比脑子快,动作也是,方胖子包风风火火地往脖上一挂,“原来你们两个分分合合,剪不断理还乱,玩的就是夫妻情趣哦?是我脑子有泡,死乞白赖地过来找气受。再管你,我是狗!”
倪稚京甩门走后,安珏颓然坐了很久。
正山小种冷透了,正是个人走茶凉的光景。
像过去,也像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