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怜视线落在他身上,看着他依旧平静无波的眸子,目光定了片刻。
赵氏宗子风度无双,见事不惊,闻风不动的气概在这位身上呈现得淋漓尽致。
她拂了拂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上前几步,身子错开停在赵颐身前,“二公子好兴致。”
大晋自修风气甚盛,世家公子、名人能士多好与自然修行,竹林正是常有的修行之地。清晨于竹林之中清心明志,最好不过了。
只是赵颐,他凭什么清心?
他说过会娶她,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一样也不会少。
可如今呢?
她是他从弟的妾室。
她怎么甘心,凭什么她困囿于后宅之中,而他依旧清风朗月,八风不动?
赵颐平静无漪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不语。
萧怜冷笑一声,眼下的乌青在微薄晨下更为明显,嘴唇亦因干燥而泛白,然而憔悴也难掩仙姿,她掀眼对上赵颐幽深的眸子,对方身子微不可察的颤了颤。
若是旁人定然难以察觉他的变化,可她却是熟悉得很。
萧怜又凑近一分,衣袂相碰的瞬间,男子不动声色退了一步。
身上的松香又清又冷,赵颐语调未有丝毫起伏,“萧姨娘。”
既疏远又无情。
这是在提醒她的身份。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萧怜登即笑出声,“公子好记性,不过两面之缘竟还记得我是何人。亏我还以为,世家子忘性大呢。”
对于她的阴阳怪气,赵颐并未多言,“萧姨娘事迹,举家皆闻。”
青年面色无漪,理了理衣袂就欲转身离开。
萧怜一把拉住他,男子的体温旋即透过两层布料传过来,她明显感受到他手筋一紧。
“是么,难为二公子记得。”
“公子待人和善,不知能否替我向老夫人求求情,否则手脚都要断了?”
见她说罢,赵颐抽出手,淡道:“你不主动惹事,祖母不会罚你。”
说罢,没给她回答的机会,阔步离开。
赵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清晨微风南起,阵阵湿润的微风拂过面颊,萧怜抬头,林中湿雾不知何时更浓了,前路白茫茫,她觉着有些许凉意。
湿气糊面,萧怜背过身将碎发抚至脑后。
秋月这才敢上前。
方才小夫人见了二公子,竟直接走了上去,在旁人看来都快要贴上了。即便焉国民风开放,女子同男子相贴无甚奇怪,可对方是大伯哥就不好说了。秋月吓得不轻,却没胆子上前,生怕引火上身。
“小夫人。”秋月打探了一圈确认没有外人,这才悄声开口,“纵使三公子不在,您也不能……不能那般啊,况且对方还是二公子……”
二公子出了名的孝悌忠义,断不会做这种事。
其为人虽仁厚,却也不是对谁都宽厚。
跟在萧怜身边伺候,秋月当真怕了。
望着不远处的小径,萧怜嘴角勾起抹弧度,笑意不达眼底,“我自然知晓,他最重孝悌忠义。”
这样的人,要是被拽下神坛,在伦理道德中沉浮挣扎,必定有趣极了。
听到这话,秋月不由打了个寒颤,“小夫人,千万莫胡来啊。”
萧怜回望她一眼,“放心。”
——
夜里,凝露院。
萧怜自幼身子没养好,每到癸水间,常常腹痛难忍。先前在祠堂时无甚感觉,到了夜里却猝然痛起来,卧在软榻上,好不难受。
“小夫人,快喝了罢。”秋月从案上端过玉碗,将姜汤喂到萧怜唇前。
萧怜抿了几口,躺回榻上,不由再想起白日里的事情。
老夫人罚她抄写十遍家规,她只送去不到一半,这一日过去,老夫人竟未刁难,全然不似往日的作风。
她无力深思,因为秋月又从一旁拿过汤婆子塞进被窝里,小腹处的热意很快传来,萧怜支起身,靠在榻首。
“萧姐姐呢?”
外头响起道清丽的女声,这声音萧怜再熟悉不过了,立即便让人进来。
来人身着粉嫩的襦裙,长发披在脑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来,娇俏可爱的面庞在看到她的一瞬扬起明媚的笑意。
是四房的小女儿,赵令梧。
眼下将将及笄。
是萧怜在沙棠园中难得能说上话的人。
赵令梧坐到榻前,笑意在瞧见萧怜苍白的脸色时淡下来,“萧姐姐可还有不适?昨日的事我都听说了。”
腹部温热之感稍稍缓解了不适,萧怜笑了笑,“还好。”
赵令梧给她倒了盏热水,递过去,“那便好,白日里我去见了祖母……”说到这,她似是想到招笑的事,呵呵道,“祖母大半辈子没受过这种气,气得不轻。好在你抄完了十遍族规,她这才勉强消了气。”
“萧姐姐,你真厉害。”
“那族规我抄两回便受不住了,你竟一夜就抄完了十遍。”
抄完十遍?
闻言,萧怜眉头微皱。
她分明只抄了四份。
剩下的六份如何来的?
便是有人帮忙,字迹也不相同。
思及此,她正要开口,一旁的秋月已讶然说道:“十遍?小夫人不曾……”
“秋月。”萧怜打断秋月,示意莫要再说。
她嘴角勾起抹不明显的笑意,朝令梧道:“你祖母可说了什么?”
“她看够了,便也只说罢了,随后就同二哥一块用早膳去了。”
是赵颐。
想到今晨在祠堂外的那一幕,萧怜握在腹部的手收了两分。
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偏不要她拘束在此。
萧怜抿了口热水,同赵令梧随心聊了几句,亥时浑厚的钟声传来,小姑娘同她道了别,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外去。
才出去几步,她又打转回来,从袖中取出罐药膏送来,说是活血化瘀的让她涂在膝盖处,说罢,人便飞也似地跑开了。
令人阖上门窗后,萧怜靠在床头,望着玉白的药罐,随后缓缓握在手中。
罐身通体温润,又被人的体温相裹,握在手中一阵温热。罐壁温厚,定是被人握在掌心许久才送过来。
小姑娘指尖微凉,又将此放在袖中,不会叫它变得温热。
凝着手中的药罐,萧怜眸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一瞬,鬼使神差地将物什往前凑了凑。
一阵似有似无的香橼清香萦绕在鼻间。
——
春日浓雾笼罩着整座岐州城,沙棠园中一处院子灯火葳蕤,夜色下一派寂静无漪。
国中世家奢靡成风,又喜好攀比,屋中装横多奢华绯丽。而此处居于沙棠园偏远角落,背靠小丘,无纷杂人声相扰,院外是绿树成被的林子,百步开外才是家中主院。
众妙堂。
书房内,瓷白的莲花香炉燃着清浅的果橘香,白烟状如莲,美甚,雅甚。
赵颐正伏案抄着前朝哲人的文集,就听到屋外急促的脚步声。
贴身侍卫重赢阔步走进来,“公子,京中来信。”
国之京城,建州,距岐州千里。
赵颐温润的面颊在烛火下更为柔和,他微微抬头,接过信笺——
修长的手指剥开信纸,信上黄纸黑字,工整地写着几列大字:听闻兄长归家矣,家中事务有劳上心。
接着又交代了一些族中变化,和府中近况。
望着信上的话,赵颐放下信纸,指腹轻揉着眉心,额间的疼痛并未丝毫未得缓解。
“三郎得诏入京,约莫七月才归。”
温润清柔的声音在书房中铺散开,带着倦意的尾调也一同落入重赢耳中,他转身行至香炉旁换了安神的香。
公子的头疾犯得越发频繁了,先前一月一次、半月一次……眼下已近半旬一次了。
偏偏还寻医无果,只能忍下。
重赢叹了口气,“公子担着家族大任,无论在京中还是家中都难放松。不若到城郊的大兴业寺住段时日罢?”
“大兴业寺……”赵颐低喃两声,一时不语。
“……罢了”
话落,赵颐翻开下一页信纸,就见赵凛提到了他那位心间宠——
还有一事特劳烦兄长,妾室萧氏性张狂,喜静,厌旁人扰,尤不好受拘束,不为云雁和祖母所喜。其若有招祖母不悦之处,还望兄长相护。
两页纸,一页谈及全族,一页只谈了萧怜。
可见,这妾室在赵凛心底有不容替代的分量。
东南风卷着细雨斜入支摘窗,夜色深沉,风虽越发得柔,雨却越发得急,将暗压压的院落屋舍笼进雨瀑之中。
凉意自窗外袭来,赵颐眸子随着风向望去,视线撞入无尽夜色里。
“便去大兴业寺住……”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阵响动之声,屋门很快被人敲响,在赵颐道了声“进”后,一名家奴神色古怪地走了进来。
“……公子,萧姨娘求见。”
说是求见,实则不然。
「我要见赵颐。」
忆起萧姨娘理所当然的话,家奴狠狠蹙了蹙眉,这都什么事啊。
弟弟的妾室私下见弟弟的兄长?
萧姨娘也不打探打探他家公子何许人也。
闻言,重赢也是一愣,接着连忙看向自家公子。
只见赵颐面不改色,气定神闲道:“不见,让她回去。”
“是,奴这便去回。”
家奴领命退下,屋外传来几声低压的争执,不及半柱香时间,家奴再次疾入,支支吾吾道:“公子,奴,奴拦不住萧姨娘,眼下姨娘马上就要过来了……”
说着,将头狠狠埋下去。
他今日算是见识到萧姨娘的本事了,真真是不嫌事大。
好在院中只他和重赢二人,这事传不出去。
赵颐正欲开口,一个绯红的身影就跨过门槛,女子乌黑的长发简单挽做一个利落的高髻,斜斜簪着支纹金步摇,衬得面容更为艳光逼人。
萧怜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步履生风走了进来。
空气瞬间凝固。
赵颐闭上眸子沉息片刻,少时淡漠地开口:“都下去。”
重赢二人面面相觑,终是退了出去。
门被人体贴地阖上,书房内归于宁静。
萧怜笑意不减,行至桌前,看着神色岿然不动的人,纤纤玉指抚上赵颐的肩膀,“今夜前来,是想还公子一样东西。”
赵颐漠然起身,萧怜手掌落了空。
他眉眼清冷,眸底如渊,语气如同春寒料峭时节的雪融水——
“萧怜,休要放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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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