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卿怜我》 第1章 处罚 三月既望,岐州再次下了场雨。 这细雨连绵淅淅沥沥下了半月有余,难得放晴两日,谁料日落树梢之时阴云再次遮蔽了日头,不过半刻钟雨水便筛了下来,浓雾旋即笼罩了整座岐州城。 湿意连天,赵氏的沙棠园也似闷在一座水帘后。 园中西北角一处院内,秋月憋着嘴目光灼灼地望着一旁的女子,女子一袭桃粉襦裙,屈腿靠着软榻,手中执着把蒲扇在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目光始终未从中庭那株辛夷上移开。 虽说伺候小夫人多年,但对上这张玉净花明的脸,还是移不开眼。 女子皮肤白皙,面若三月桃花,一双柳叶眉仿若雾中青山,黛青连绵,极为浓艳。那双桃花眼亦又娇又媚,尤其眼尾的一抹娇粉,就好似春水岸上被氲湿的桃花瓣,引人怜爱。 生得如此貌美,无怪三公子疼得紧。 小夫人是赵氏三公子的宠妾,去岁嫁入赵氏时植下的那株辛夷花,今岁已比墙高了,堪堪从青砖墙上冒出个头,花意阑珊。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眼看小夫人也乏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所谓皇上不急太监急,瞧着萧怜这般散漫,秋月在一旁急得跺脚,“小夫人,您好歹也准备准备,待老夫人一醒指不定如何罚您。” 三公子再宠爱她,也有正头的夫人。 今儿午后,小夫人冲撞了三夫人,三夫人念及小夫人受宠,哪怕气绝也并未处罚。但老夫人可没三夫人那样的好脾气,一旦得知此事,小夫人免不齐又要被罚。 眼下瞧着还毫无悔过之意,只怕罚得更重了。 ”罚?” 听着这字,萧怜眉头不禁微挑,蒲扇往案几上一扔。 总归也不是她第一次放肆了。 老夫人道她行事狂狷,目中无人,哪有为人妾室的模样。每欲派人教导一二,赵凛都要将人护住,纵是老夫人想罚也得顾及自家孙儿。 思及此,萧怜不由嗤笑,“随她罚。” 今日之事本不是她的错。 她原是周林县县令的养女,家中酒席上初识赵凛,赵凛对她一见钟情,但那时她已有心上人。 情郎说会娶她,不料一年后对方不见人影,她初以为是他受家族逼迫被关,后却得知他加官进爵,即将定亲的消息。而她……却在养父和赵老夫人的胁迫下嫁与赵凛为妾。 婚后赵凛怜她爱她,将她宠到骨子里,哪怕正妻进门后,她只消随意挤出两滴泪,就免了请安问候,在府中享得清净。 眼下,赵凛官受命进京半月,三夫人接了自家妹妹到府中做客。那妹妹爱姐心切,得知萧怜不敬主母,还日日占着姐夫,登即带人推开萧怜的院门,好一顿奚落。 气急之时,那妹妹嘲讽,“萧县令之母身子一贯康健,这一病就入了西天,怕不是被你气的?” 萧县令之母,虽同萧怜无血缘关系,二人却情同亲祖孙。 去岁,若不是他们拿祖母逼迫,她断不会做了赵凛的妾室。 萧怜当即气怒,执起茶杯朝人泼去,谁知三夫人恰好上前,热茶泼了对方一脸…… 妾室向正妻泼茶,何其大的罪名? 萧怜对上秋月关切的眼神,张了张嘴,“赵凛何时回来?” 雨声渐渐大了,紫电划破雨幕,倾天而下的雷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磕噌之声打断思绪,秋月晃了晃脑袋,无奈道:“小夫人还是想想如何应对老夫人罢,公子短时内回不来,您认个……” 话未说完,屋外便响起一阵脚步声,秋月将那句“您认个错也好啊,免得再遭罪”咽了回去。 老夫人身旁的嬷嬷冷着张脸,阔步走来,“萧姨娘,老夫人请。” 萧怜好似没听见话一般,倚坐在软榻上的身子动了动,慢悠悠伸了伸懒腰,顺势靠在榻前,单手支着脑袋望窗外出神。 瞧着她这般模样,张嬷嬷嘴角狠狠一抽。 天底下受宠的妾室再多,也未曾见过这般嚣张的,折辱了主母不算,连老夫人也不放在眼里。 她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萧姨娘,老夫人请。” 听着张嬷嬷重申,萧怜这才回过头,脸上挂起抹歉意的笑,“对不住了,嬷嬷,方才没听清。” “这便过去。” “哼!” 张嬷嬷板着张脸,紧盯着萧怜行走的动作,生怕她跑了。 春雨来的快,去得也快,不过一刻钟,倾盆大雨渐渐停歇,淅淅沥沥的细雨斜入池湖,溅起圈圈涟漪。 秋月扶着萧怜往老夫人的清居堂去,眼瞧着自家主子微湿的裙角,不由哀叹—— 若是没有当初那事,小姐如何会变成如此模样? 都是命。 —— 清堂居。 屋内烛火随风摇曳,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草药香,萧怜随着张嬷嬷进来,甫一跨入门槛便听见一阵抽泣声。 她桃花眼微微抬起,就见赵凛的正头夫人庄云雁趴在老夫人膝上哭得梨花带雨。 老夫人端坐在金丝楠木椅上,本慈爱地宽慰着庄云雁,见萧怜走进来,当即冷了脸道:“萧氏,你可知错?” 萧怜步子微顿,檀口轻启,“我不知所犯何事,不如老夫人说说?”她声音清极艳极,干脆中带着慵懒之气,听来肆意冷傲。 话音入耳,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闭眼片刻,末了,手中茶盏“噔”一声扣回案上,拍案道:“嫁入赵氏一载,你掀了多少风浪,你自己可数得清!” 萧怜面色不变,淡道:“自是数不过来,可老夫人逼祸水入府,不怪我门没阖紧罢?” 言下之意,这些风浪是你们赵氏讨来的。 话音坠地,老夫人一口气闷在胸口,胸腔不停起伏。 一旁,庄云雁听了这话,不解地皱了皱眉。 这是何意? 难道嫁入赵家非萧怜自愿不成? 她顾不得太多,只好边给老夫人顺气,边睨过来,“萧妹妹,往日公子疼你,你任性便算了。今日你辱我,我忍了,可老夫人一把年纪,你何故气她?” 赵凛父母早逝,自幼养在老夫人膝下。故而老夫人便担上了婆母的职责。 萧怜嘴角轻轻勾起。庄云雁出生云阳庄氏,同赵凛乃世家联姻,身在后院中也是无辜。萧怜本秉着“井水不犯河水”之法同她相处,可今日若非庄云雁的妹妹惹事,哪有这庄事? “既嫌我话难听,老夫人还是不见我的好。” 说着,萧怜那双明媚的眸子,便清晰可见地染了愠色。 美人恼怒,到底还是叫人想征服的。 实话说来,萧怜着实生了张魅惑众生的脸,老夫人活了六十多载亦头一回见如此惊艳的美人,饶是如今陛下最宠爱的贵妃也比不过。 她的面貌极其艳丽张扬,显山露水,便似野外一株鲜红的蔷薇,不束于规矩,野性而又狂妄。 任谁见了,不起征服欲? 寻常男子觊觎她,世家大族的公子想折了她,欲削了她的刺,紧紧护在掌心。 便如此刻,美人眸中寒星四溅,眉峰微皱,便是老夫人一介妇人也想折了她的骨气。 老夫人凝着她清冷的眉眼,旋即冷笑出声。 就是这张脸,诱了她的孙儿。当年要不是她出手,只怕萧怜已经成了赵氏的宗妇! 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你,你当真全无心肝,偏要气死我才乐意!” “现下凛儿不在,你还如此狂妄,真以为还有人能护着你?”老夫人一口气上不来,狠狠咳上两声,“今日不罚你,岂不是乱了赵家的规矩!” 有、人、护、着。 萧怜听了这话只觉着可笑,霎时间周身血液都在往上涌。 老夫人分明知晓她进门不会安分,还逼她进门。如今她好端端待在院中,旁人主动招惹,倒成她的错了? 萧怜深吸了口气,淡声问:“要杀要寡,悉听尊便。” 屋外雨声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凉风倏忽敲打着支摘窗,咿呀作响。 她便是仗着赵凛怜她爱她又如何,一年来,不合礼数之事做得多了,哪一件不是轻轻揭过。只因若伤了她,赵凛愿同她受同样的伤,老夫人心疼孙儿,终是不曾责罚过。 萧怜是过了有司文书的妾室,发卖不得,杀也杀不得。 但务必让她长长教训,学会为人妾室的规矩! 老夫人见她坦然接受,知道过了这回,以后还能否管教是未知数,直道:“好一个悉听尊便,既如此便到云霜居外跪上三个时辰。” 云霜居,庄云雁的院子。 萧怜眸子微眯,还未作声,秋月就“嘡”一声跪下去,声泪俱下,“使不得啊老夫人,小夫人还来着癸水,会要她半条命的!” 外头还下着雨呢。 这边话才说完,萧怜直接将秋月拉起来。 她将人扯到身后,对上老夫人带着愠色的神情,气定神闲道:“我想我说明白了。” “要么杀了,要么打发了。要我跪,绝无可能。”话落,便拽着秋月往外走。 老夫人气得半口气堵在胸口,两眼一翻,吐不出气。 庄云雁给老夫人顺着气,又给张嬷嬷使了个眼神,后者忙将人拦住。 在饮了庄云雁喂到嘴前的茶水后,老夫人缓过气,指着外头道:“萧氏不服管教,来人,来人……” “将她压过去,跪足三个时辰,给老身看紧了。” 几个嬷嬷得了命令,三两步上前撸起袖子就要按住萧怜的手臂。 嬷嬷们往日负责处罚奴仆,都是身强力壮的,几个人同时上来,若真抓了她,定是挣脱不掉的。 萧怜眸光微闪,寻思如何才能躲过这劫。 不等她有思绪,两只手就触上脊背,不过一息手臂被强硬地交叉背在身后。 她正要开口,就见一个灰衣女婢快步进来,面露喜色。 老夫人正在气头上,语气不耐,“何事慌慌张张?” 女婢一眼没看萧怜,对老夫人笑道:“回老夫人,二公子回来了。” “你说甚?” 老夫人半眯的眸子徒然睁开。 “是二公子回来了!” 萧怜眸子徒然一顿。 求收藏[星星眼][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处罚 第2章 赵二公子 赵、二、公、子。 听到这个称呼,萧怜眸色一暗,胸腔的气息跟着往上,堵在喉中。 一口气,既上不来,也下不去。 江阴赵氏,百年望族。自先帝开国以来同漓陵崔氏、周郡高氏为世家之最,然而自二公子之父辈始,族中子弟多不思进取,贪图享乐,赵氏权势日渐衰落。 幸生赵颐,公子温厚多智,年少扬名天下、德才兼备,世人谓其“赵氏春卿,近妖耶”。加之数年来整顿族务,勉励劝学,赵氏这才得回世家之巅。 所谓“近妖”,不止于手段,还在于公子之相貌。 萧怜嫁入赵氏始,唯在老夫人生辰宴上远远见过他一面,其人头束青玉冠,一袭墨色华袍,周身端正温润,眉眼带着慈悲怜悯,同宴席上旁的世家子格格不入。 如今这人离家一载,回来了。 “快,快让人进来。”老夫人闻言,忙抬了抬手,示意人去迎。 二公子近一载未归,众人亦朝门口望去。 趁此,萧怜甩开压在后肩的手,抬脚便要往外走,然而还未走几步就迎面撞上抹墨绿色身影。 来人身如玉山,霍然出现在身前,在距她一丈远处停下步子,萧怜下意识后退一步。 她深吸了口气,随后幽幽抬头。 门扉被人推开,雨气伴着薄雾扑面而来。背对着水汽,男子修长的手指掀开珠帘,墨发披垂,身着一袭鹤纹墨绿长袍。 分明是极为素净的装扮,连玉冠也没戴,长发还带着外头的湿气。可偏偏装扮在男子身上,一举一动,因他近妖绝美的面庞,不似寰世中人。 而这般魅惑的长相,又因眼底浮动的沉寂温和显得清润,若非身着常服,倒像个出家人。 如此悲悯的眸子并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赵颐姿态从容地绕开道,行到老夫人跟前。 “祖母安好。” 平稳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闻着淡淡的香櫞气,萧怜望着拦在门口的嬷嬷,甩袖坐下。 老夫人上了年岁,最盼子孙和睦,都承欢膝下的好,瞧着清瘦不少的孙儿,哪还有心思管萧怜? 她拉过赵颐的手,满脸慈爱地关怀道:“回来也不提前传信,也好叫人准备准备。” 赵颐眸子微敛,笑道:“念着给祖母个惊喜。” “你啊你啊,一贯孝顺。”老夫人不由也舒心笑起来,又问,“你父母亲可知晓?” 赵氏主家共有三房,赵凛出生二房,一早没了父母养在老夫人膝下。赵颐则出生大房,父母俱在,因着没了长兄迟早承袭爵位,不然陛下已给他赐了爵位。 赵颐微微笑了笑,“尚未,见了祖母再去。” 闻言,萧怜敲着椅子的手顿了顿。 倒真是将老夫人放在心上。 瞧着他们祖孙慈孝的场面,萧怜不由笑了笑,她最厌烦这家人和睦的模样。 一息过后,果真又听老夫人关怀道:“好,只是舟车劳顿,你也得休憩一番。” “听祖母的。”赵颐起身在老夫人身前在微微躬身,便要往外走,“孙儿先回栖鹤堂,晚膳来同祖母用。” 老夫人连声应着,道了声去罢。 几步之外,青年缓缓躬了躬身,转过身来。他步子不快,但行走时浮动的宽袂还是掀起阵微风,拂过萧怜身前,叫人心燥。 这一来一走,清居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都缓和下来,应了先帝那句“公子温润,质轻如鹤”,凡是他所在之处,总能三言两语解了困处。 只是如此妙人,再温和有礼,又怎会垂眸看一眼? 老夫人不会让后院的腌臜事污了他的眼。 思及此,萧怜自嘲地笑笑。 是时,老夫人咳嗽两声,视线落在萧怜身上,薄唇几抿,似是挣扎几番后终于妥协,她年老的声音缓缓道:“颐儿刚回来,老身不想府上闹出事端,你……就到祠堂去面壁一夜罢。” 其声虽平缓,却透露着不由否决的肯定。 “……那便多谢老夫人管教了。” 话落,萧怜由着嬷嬷领出清堂居。 门“咿呀”一声阖上,庄云雁不解道:“孙媳怎地觉着不对,萧氏为何突然又认罚了?” 老夫人手指抵在额心轻揉,未说出话来。 —— 夜色暗下来。 萧怜眼尾浮着冷意,跟着嬷嬷们出了清堂居,来到赵氏的祠堂。 祠堂位于沙棠园后园竹林深处,云雾氤氲之中,昏黄的长明灯随风轻摇,一派寂静。 云阳赵氏家规条例甚多,处罚亦重,若族中之人犯下大错就会被关到祠堂。 最轻不过面壁抄书,最重则杖责二十五,踢出族谱。 萧怜只是面壁,算是最轻的责罚了。 只是她一个妾室,犯了错原在后院罚了便是,可现下竟将她关到祠堂来。 这算甚? 总不会是老夫人高看她一眼。 身后,老嬷嬷睨萧怜一眼,“萧姨娘,这十遍族规切记在明日辰时抄完,届时老夫人亲自过目。” 赵氏族规,三千一百二十六字。 视线瞥过摆放在地上的笔墨纸砚,萧怜眸子淡淡抬了抬。 祠堂巍峨肃穆,一堵粉墙不知高她几许,那些泥糊的木头在盏盏长明灯的映照下如同阴阶般朝她压来……除此之外,偌大的祠堂只剩几个卧地蒲团,空旷阴森。 老夫人这是要她跪着抄完族规。 伴随着一道惊雷,门被人从外阖上,看着被雷声震得发颤的木牌,萧怜往前走了一步。 “呼——”瞧着那些个老家伙终于走了,秋月狠狠舒了口气,“小夫人还来着癸水,抄书总比在外头跪着好。” “十遍。” 萧怜重复着方才嬷嬷的叮嘱,扭头问:“只剩不到五个时辰,能抄完么?” 秋月点了点头,似想到甚,又猛地摇了摇头,“应该可……不不不,抄不完。” “嗯。” 萧怜低声应了声。 秋月不解其意,摸着脑袋问:“小夫人打算如何?” 这两年小夫人的行径她越发摸不清楚了。 萧怜笑了笑,本就是老夫人有意为难她,如何能抄完? “能抄多少是多少。” 竹林随风飘晃的声响愈来愈大,直至风从窗子的罅隙刮入 “啪——” 紫檀木木牌被夜风吹落,打断萧怜的思绪,她附身拾起,指腹抚摸着上头阴刻的“赵玉”二字。 “是赵凛的曾叔祖父……”她皱眉轻语。 曾经光风霁月的美公子。 六十多年前,这位公子剃发出家,临行前留下一句“不悟佛法,终身不出佛寺”。英年圆寂后,当时的家主将他的排位接了回来,至今排位后仍留着族老怒刻的“逆”字。 萧怜曾听人提起,族老之怒,并非单纯由赵玉出家引起。 而是,赵玉同弟媳暗度春风,竟想同弟媳私奔,被族人抓回后,曾在祠堂受刑三日,随后皈依佛门。 但那个曾叔祖母的结果,萧怜便不得而知了。 “弟媳……”她低声呢喃。 听着窸窣的声响,秋月凑头上来,“小夫人说甚?” 萧怜眸子黯下来,摇了摇头。 —— 这一夜里,萧怜移开几座木牌,将纸笔放上去,站着抄了四遍家规后便撑不住了,遂将几个蒲团合在一起就着睡了小半个时辰 秋月被她打发回去了。 她一人受罚,没必要拉着无辜之人。 只是没成想甫一睁眼,就见秋月探了身子进来。 萧怜不着头饰,仍旧穿着昨日的衣裳,腰带上坠着块摇摇欲坠的玉佩,起身时鸣环相碰,声音清脆,却也遮不住眼下青黑彰显的憔悴。 秋月忙送茶水上来。 萧怜起身接过,茶水温热,咽下肚里大半个身子都暖了起来,她瞧着泛着鱼肚白的天色,问:“怎么这般早过来?” 秋月满脸忧愁,凝着地上薄薄的一叠纸,“奴婢放心不下,小夫人抄得如何了?” 萧怜淡淡瞥了眼凌乱的纸张,笑道:“勉强抄了四遍。” 秋月猛抽了口气。 只恨自己不识字,帮不了小夫人。 “这可如何是好啊……” 萧怜瞧着比她还急切的姑娘,心口浮过一阵暖意。然而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拍了拍秋月的背,道了声“无妨”。 老夫人既不能杀了她,也不能卖了她。 她原先想最好罚她静闭,日日抄书,免得再有人找她麻烦。 只是经昨夜一番思索,她有了新的谋算。 如此,是万万不能被关静闭了。 既被逼着进了赵家,她不痛快,赵家也别想痛快。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没什么做不来的。 要么做赵氏的主母,要么搅乱赵氏。 否则,她为何要在此受罪? 半刻钟后,有婢女推开祠堂大门走了进来,“萧姨娘,张嬷嬷派我来取您抄的家规。” 萧怜面不改色将东西递上去。 婢女念着老夫人的叮嘱,把抄书整好回去让老夫人亲自清点,罢了才笑道:“萧姨娘可以回去等老夫人消息了。” 萧怜瞟了眼阴翳的天色,正要抬腿往外走,拉扯间,膝盖处猝然一顿,酸麻感在腿上蔓延开。 无奈下,她只好锤了锤痛处,待有所缓解后才由秋月扶着出了祠堂。 辰初一刻,竹林间仍旧弥漫着浓稠白雾,目之所及不过十步之外。 “走小道回去。”哪怕这个时辰人影稀疏,萧怜也不想碰上旁人。 众缈园中看不惯她的人,太多了。 行至小道交汇处,白雾间依稀瞧见方才婢女的身影,身侧似乎还站着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 “小夫……” 秋月正要开口,萧怜食指竖起,抵在唇前,示意她莫要说话。 二人躲在竹叶茂密处,只见婢女将手中竹盒递到侍卫手中,轻道:“那有劳杨侍卫替我看着盒子,我去去就来。” 几息过后,婢女的身子渐渐走远,那名侍卫侧着身子不知在忙活甚。 又是半刻钟过去,婢女赶回来,道了声谢,拎着盒子快步离开。 萧怜略带嘲笑地掀了掀嘴角,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转身。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个人影,墨衣玉面。 四目相对之时,她脑中白了一瞬。 …… 紧接着过往种种浮现在眼前。 辛夷树下,同郎君对望。 男子站在她身前,眉眼含笑地替她拂开衣襟上的花瓣。 他生得美如妖孽,却气质出尘,一双眼水润含情,取下花瓣后目光依旧紧紧落在她身上,轻唤她—— 等他。 第3章 放肆 萧怜视线落在他身上,看着他依旧平静无波的眸子,目光定了片刻。 赵氏宗子风度无双,见事不惊,闻风不动的气概在这位身上呈现得淋漓尽致。 她拂了拂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上前几步,身子错开停在赵颐身前,“二公子好兴致。” 大晋自修风气甚盛,世家公子、名人能士多好与自然修行,竹林正是常有的修行之地。清晨于竹林之中清心明志,最好不过了。 只是赵颐,他凭什么清心? 他说过会娶她,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一样也不会少。 可如今呢? 她是他从弟的妾室。 她怎么甘心,凭什么她困囿于后宅之中,而他依旧清风朗月,八风不动? 赵颐平静无漪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不语。 萧怜冷笑一声,眼下的乌青在微薄晨下更为明显,嘴唇亦因干燥而泛白,然而憔悴也难掩仙姿,她掀眼对上赵颐幽深的眸子,对方身子微不可察的颤了颤。 若是旁人定然难以察觉他的变化,可她却是熟悉得很。 萧怜又凑近一分,衣袂相碰的瞬间,男子不动声色退了一步。 身上的松香又清又冷,赵颐语调未有丝毫起伏,“萧姨娘。” 既疏远又无情。 这是在提醒她的身份。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萧怜登即笑出声,“公子好记性,不过两面之缘竟还记得我是何人。亏我还以为,世家子忘性大呢。” 对于她的阴阳怪气,赵颐并未多言,“萧姨娘事迹,举家皆闻。” 青年面色无漪,理了理衣袂就欲转身离开。 萧怜一把拉住他,男子的体温旋即透过两层布料传过来,她明显感受到他手筋一紧。 “是么,难为二公子记得。” “公子待人和善,不知能否替我向老夫人求求情,否则手脚都要断了?” 见她说罢,赵颐抽出手,淡道:“你不主动惹事,祖母不会罚你。” 说罢,没给她回答的机会,阔步离开。 赵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清晨微风南起,阵阵湿润的微风拂过面颊,萧怜抬头,林中湿雾不知何时更浓了,前路白茫茫,她觉着有些许凉意。 湿气糊面,萧怜背过身将碎发抚至脑后。 秋月这才敢上前。 方才小夫人见了二公子,竟直接走了上去,在旁人看来都快要贴上了。即便焉国民风开放,女子同男子相贴无甚奇怪,可对方是大伯哥就不好说了。秋月吓得不轻,却没胆子上前,生怕引火上身。 “小夫人。”秋月打探了一圈确认没有外人,这才悄声开口,“纵使三公子不在,您也不能……不能那般啊,况且对方还是二公子……” 二公子出了名的孝悌忠义,断不会做这种事。 其为人虽仁厚,却也不是对谁都宽厚。 跟在萧怜身边伺候,秋月当真怕了。 望着不远处的小径,萧怜嘴角勾起抹弧度,笑意不达眼底,“我自然知晓,他最重孝悌忠义。” 这样的人,要是被拽下神坛,在伦理道德中沉浮挣扎,必定有趣极了。 听到这话,秋月不由打了个寒颤,“小夫人,千万莫胡来啊。” 萧怜回望她一眼,“放心。” —— 夜里,凝露院。 萧怜自幼身子没养好,每到癸水间,常常腹痛难忍。先前在祠堂时无甚感觉,到了夜里却猝然痛起来,卧在软榻上,好不难受。 “小夫人,快喝了罢。”秋月从案上端过玉碗,将姜汤喂到萧怜唇前。 萧怜抿了几口,躺回榻上,不由再想起白日里的事情。 老夫人罚她抄写十遍家规,她只送去不到一半,这一日过去,老夫人竟未刁难,全然不似往日的作风。 她无力深思,因为秋月又从一旁拿过汤婆子塞进被窝里,小腹处的热意很快传来,萧怜支起身,靠在榻首。 “萧姐姐呢?” 外头响起道清丽的女声,这声音萧怜再熟悉不过了,立即便让人进来。 来人身着粉嫩的襦裙,长发披在脑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来,娇俏可爱的面庞在看到她的一瞬扬起明媚的笑意。 是四房的小女儿,赵令梧。 眼下将将及笄。 是萧怜在沙棠园中难得能说上话的人。 赵令梧坐到榻前,笑意在瞧见萧怜苍白的脸色时淡下来,“萧姐姐可还有不适?昨日的事我都听说了。” 腹部温热之感稍稍缓解了不适,萧怜笑了笑,“还好。” 赵令梧给她倒了盏热水,递过去,“那便好,白日里我去见了祖母……”说到这,她似是想到招笑的事,呵呵道,“祖母大半辈子没受过这种气,气得不轻。好在你抄完了十遍族规,她这才勉强消了气。” “萧姐姐,你真厉害。” “那族规我抄两回便受不住了,你竟一夜就抄完了十遍。” 抄完十遍? 闻言,萧怜眉头微皱。 她分明只抄了四份。 剩下的六份如何来的? 便是有人帮忙,字迹也不相同。 思及此,她正要开口,一旁的秋月已讶然说道:“十遍?小夫人不曾……” “秋月。”萧怜打断秋月,示意莫要再说。 她嘴角勾起抹不明显的笑意,朝令梧道:“你祖母可说了什么?” “她看够了,便也只说罢了,随后就同二哥一块用早膳去了。” 是赵颐。 想到今晨在祠堂外的那一幕,萧怜握在腹部的手收了两分。 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偏不要她拘束在此。 萧怜抿了口热水,同赵令梧随心聊了几句,亥时浑厚的钟声传来,小姑娘同她道了别,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外去。 才出去几步,她又打转回来,从袖中取出罐药膏送来,说是活血化瘀的让她涂在膝盖处,说罢,人便飞也似地跑开了。 令人阖上门窗后,萧怜靠在床头,望着玉白的药罐,随后缓缓握在手中。 罐身通体温润,又被人的体温相裹,握在手中一阵温热。罐壁温厚,定是被人握在掌心许久才送过来。 小姑娘指尖微凉,又将此放在袖中,不会叫它变得温热。 凝着手中的药罐,萧怜眸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一瞬,鬼使神差地将物什往前凑了凑。 一阵似有似无的香橼清香萦绕在鼻间。 —— 春日浓雾笼罩着整座岐州城,沙棠园中一处院子灯火葳蕤,夜色下一派寂静无漪。 国中世家奢靡成风,又喜好攀比,屋中装横多奢华绯丽。而此处居于沙棠园偏远角落,背靠小丘,无纷杂人声相扰,院外是绿树成被的林子,百步开外才是家中主院。 众妙堂。 书房内,瓷白的莲花香炉燃着清浅的果橘香,白烟状如莲,美甚,雅甚。 赵颐正伏案抄着前朝哲人的文集,就听到屋外急促的脚步声。 贴身侍卫重赢阔步走进来,“公子,京中来信。” 国之京城,建州,距岐州千里。 赵颐温润的面颊在烛火下更为柔和,他微微抬头,接过信笺—— 修长的手指剥开信纸,信上黄纸黑字,工整地写着几列大字:听闻兄长归家矣,家中事务有劳上心。 接着又交代了一些族中变化,和府中近况。 望着信上的话,赵颐放下信纸,指腹轻揉着眉心,额间的疼痛并未丝毫未得缓解。 “三郎得诏入京,约莫七月才归。” 温润清柔的声音在书房中铺散开,带着倦意的尾调也一同落入重赢耳中,他转身行至香炉旁换了安神的香。 公子的头疾犯得越发频繁了,先前一月一次、半月一次……眼下已近半旬一次了。 偏偏还寻医无果,只能忍下。 重赢叹了口气,“公子担着家族大任,无论在京中还是家中都难放松。不若到城郊的大兴业寺住段时日罢?” “大兴业寺……”赵颐低喃两声,一时不语。 “……罢了” 话落,赵颐翻开下一页信纸,就见赵凛提到了他那位心间宠—— 还有一事特劳烦兄长,妾室萧氏性张狂,喜静,厌旁人扰,尤不好受拘束,不为云雁和祖母所喜。其若有招祖母不悦之处,还望兄长相护。 两页纸,一页谈及全族,一页只谈了萧怜。 可见,这妾室在赵凛心底有不容替代的分量。 东南风卷着细雨斜入支摘窗,夜色深沉,风虽越发得柔,雨却越发得急,将暗压压的院落屋舍笼进雨瀑之中。 凉意自窗外袭来,赵颐眸子随着风向望去,视线撞入无尽夜色里。 “便去大兴业寺住……”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阵响动之声,屋门很快被人敲响,在赵颐道了声“进”后,一名家奴神色古怪地走了进来。 “……公子,萧姨娘求见。” 说是求见,实则不然。 「我要见赵颐。」 忆起萧姨娘理所当然的话,家奴狠狠蹙了蹙眉,这都什么事啊。 弟弟的妾室私下见弟弟的兄长? 萧姨娘也不打探打探他家公子何许人也。 闻言,重赢也是一愣,接着连忙看向自家公子。 只见赵颐面不改色,气定神闲道:“不见,让她回去。” “是,奴这便去回。” 家奴领命退下,屋外传来几声低压的争执,不及半柱香时间,家奴再次疾入,支支吾吾道:“公子,奴,奴拦不住萧姨娘,眼下姨娘马上就要过来了……” 说着,将头狠狠埋下去。 他今日算是见识到萧姨娘的本事了,真真是不嫌事大。 好在院中只他和重赢二人,这事传不出去。 赵颐正欲开口,一个绯红的身影就跨过门槛,女子乌黑的长发简单挽做一个利落的高髻,斜斜簪着支纹金步摇,衬得面容更为艳光逼人。 萧怜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步履生风走了进来。 空气瞬间凝固。 赵颐闭上眸子沉息片刻,少时淡漠地开口:“都下去。” 重赢二人面面相觑,终是退了出去。 门被人体贴地阖上,书房内归于宁静。 萧怜笑意不减,行至桌前,看着神色岿然不动的人,纤纤玉指抚上赵颐的肩膀,“今夜前来,是想还公子一样东西。” 赵颐漠然起身,萧怜手掌落了空。 他眉眼清冷,眸底如渊,语气如同春寒料峭时节的雪融水—— “萧怜,休要放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