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医生,是某个傍晚。
小狗汪汪的叫声欢快又兴奋,毛茸茸的脑袋挤着三楼露台栏杆的缝隙往下看,黑漆漆圆溜溜的豆豆眼一转不转盯着楼下的森宁。
隐隐约约一阵声音过后,医生从湘里居正大门冲出来,像个小炮竹一样跳到森宁怀里。
毛发顺滑光亮,皮藓的痕迹几乎看不出来,就连瘸的那只腿也治好了。
森宁为医生高兴,又为自己此前无端的揣测而难堪。
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三楼那个房间,没有人。
说不上心里那口气松没松,森宁摸着医生的脑袋,鼻头酸酸的。
她照顾不好医生的,既没钱给它治病,也没办法给它一个风吹不着、雨打不到的家,每天能做的不过是把馒头分一半给它,结果是一人一狗都在饿肚子。
和那人在一起,医生应该会活得更好。
森宁重重撸了把小狗的毛,认认真真看了眼小狗现在的样子,板起脸凶它:“回去!”
小狗的尾巴垂下来,还是赖在森宁怀里不肯走。
森宁把它放到地上,医生用脑袋抵着森宁的膝盖蹭了蹭。
森宁背起包往回走,医生跟着她走了好几次,都被她用脚尖抵住拦下来,反复如此,小狗才停在原地。
拽着书包带的手紧了又紧,森宁克制住回头的冲动。
她想,那女人其实蛮善良的,至少对弱小会心软。
又或者说,她起码有保护欲和拯救欲,做这种事是能让她获得成就感吗?
也对,反正她不缺钱,只是付出了一点对她来说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已,就可以成为弱小者的神明。
******
哪怕确认了医生的安全,森宁依然每天来这学习。
毕竟,整个期安没有哪个地方比这更亮了。
她偶尔能看见那女人在三楼的露台上逗医生玩,那些玩具她从来没见过。
每次医生玩累了,就会趴在栏杆缝隙往下看她,但她的小狗又乖又聪明,一声都没叫过。
森宁蹭着光学完第三轮课本,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
翻开扉页,只写了两个字:离开。
她很快翻到后面的某一页,上面列了各种既定的任务。
森宁在数字3后面画了个勾。
笔尖停留在纸面,渗出一点油墨,在白到刺眼的劣质本子上尤为显眼,森宁却恍若未觉。
她在想,这是一个有钱且心软的女人。
这是她的机会,她该抓住才是。
森宁抛下那点心虚和愧疚,在本子上预设着种种方法,假定着那人的各种反应。
她得先让那女人知道,她需要被拯救才是,救风尘再好不过了。
一个即将失足的女孩,在她门前蹲了一夜,只是想得到一份工作,那人会愿意救吗?
但如果,她真是做那行的呢?
森宁扯了扯嘴角,看向傍晚的天空,绚烂的晚霞铺满半边天,张扬又热烈——可这不是她的人生。
晚霞过后,森冷的蟹壳青总会取而代之,那才是她的色调。
森宁对自己说,愿赌服输,哪怕最后真要出卖这一具身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聪明、坚定,只要攒够钱,总会从泥潭里爬出来,去到她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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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溪午踱回屋里,在巨大的落地镜面前站定。
她伸手抚过盛夏裸露在外的手臂,力度一点点加大,白皙的肌肤随着指尖的走向出现一条条红痕。
她轻蔑地看了眼这具身体,就像她此前看那些找上门的男人一样。
小狗在柔软的狗窝里汪汪叫,声音轻柔,像是在安慰。
陆溪午扬了扬唇,心情莫名好一些。
她半蹲着,一只手把小狗举到眼前,和那一对小小的豆豆眼平视,另一只手点了点小狗的脑袋:“你知道吗,你认识的那个小姑娘找上门啦。”
小狗的尾巴摇得更快,陆溪午扭过头,只肯拿眼尾瞟它了:“不是找你,是找我。”
她哼哼笑一声,语调拉得可长,是刻意的恶趣味。
把蔫巴的小狗放回窝里,陆溪午坐在露台的欧式小圆桌前,刻意往下瞧了瞧,没在熟悉的角落看见那小姑娘。
她凝了凝眉,眼尾一勾一挑,想到刚刚那小姑娘在她门前和她说的那些话。
长得挺乖,其实是在装乖。
眼睛里的心虚和愧疚都快溢出来了,谁能看不出她打的主意。
陆溪午只觉得有趣,她甚至有些期待,心底里在暗暗思忖,明天那小姑娘又会出什么招呢?
或许,她应该先问问,这只小狗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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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浴室洗完澡出来,陆溪午拿毛巾擦了擦头发。
期安的环境远比她想的更恶劣,这里贫穷、愚昧,和她生长的地方截然不同。
但出乎意料,她适应得挺好。
至少,不会因为小姑娘把nin说成lin,就不知道她在问好。
放在床头的初代智能机震动两下,陆溪午把毛巾披在肩头,点开手机。
宋:「陆小姐,我的建议是,你不能总一个人待着。」
「嗯」
期宁的信号实在不好,陆溪午简短的一个字转了好半天才发出去。
她盯着手掌大小的屏幕怔怔出神好久。
******
天色蒙蒙亮,陆溪午坐在化妆桌前,拿粉底遮了下黑眼圈。
她睡得不太好,梦到些过去的事,夜里惊醒好几次,凌晨三点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只能睁眼到天亮。
小狗的耳朵很灵敏,哪怕陆溪午已经轻手轻脚,它还是醒了,晃晃悠悠往陆溪午脚下来,半趴着用脑袋蹭脚踝。
有点痒。
陆溪午把小狗抱在腿上,从柜子里找出根才买好的牵引绳,套在小狗脖子上:“腿好了之后,每天都要遛弯。”
木门开关都有明显的咯吱声,惊醒了门外打瞌睡的小姑娘。
点一下又点一下的脑袋猛地抬起,兔眼也睁得圆滚滚,看向来人时眼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懵圈。
陆溪午心想,还挺可爱。
她半蹲在小姑娘面前,和她视线齐平,勾唇笑:“呆了一个晚上吗?”
森宁摇头,原先想好的措辞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出来,只好诚实答:“刚来没多久。”
陆溪午有点意外这个答案,抿了抿唇,笑的更热烈。
森宁这会儿眼神一点没躲,直勾勾光明正大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出神。
直到医生叫唤了好几声,她才清醒过来,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心脏没来由地跳了一下,鼻尖沁出细密的汗。
又是这种感觉,像是被看透了。
森宁喘了口气,直起腰站起身,板板正正,只藏在背后别着的手用力蜷紧,想给自己一点力量。
陆溪午也跟着站起来:“今天来找我,又是为什么呢?”
“我想要一份工作。”
陆溪午“哦”了一声,本就柔妩的声音拉得长长的,染上点不明的意味。
“您来期安,需要导游吗?”森宁心跳得更快,她不知道这声“哦”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尽力为自己争取。
“我在这里长大,对这很熟悉。”
“我成绩很好,语言组织能力不差。”
“我,我工资可以很低。”
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垂下眼,咬着牙说的含糊不清。
陆溪午收敛笑意,明艳浓烈的五官长在一张骨感分明的脸上,一旦没有勾人的媚态缓和,压迫感和攻击性就会极具冲击力地扑山倒海而来。
森宁只用余光扫到,都觉得呼吸滞了滞,心尖颤个不停。
“抬头。”
森宁下意识抬头。
“呼吸。”
森宁大口大口吸着气。
“好玩吗?”
森宁讶然。
陆溪午抱着胳膊,舒展的眉眼重新凝出勾人媚意:“装乖装的不错,很娴熟,就是还差点意思。”
森宁兔牙咬住唇瓣,无措。
她预设了四百种情形,这女人的反应和她猜想的那些压根不沾边。
陆溪午慵懒地伸了伸腰:“我不需要导游。”
她这话出口,森宁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心里舒的那口气和冬天刮的风一样,小刀似的割在心脏的血肉上。
“那您需要什么?”森宁抬眸看陆溪午,“我会做很多。”
这种倔强太眼熟,陆溪午声音柔了柔:“回答一个问题,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
她看着那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好亮,又在下一刻暗暗揣着迟疑,再下一刻重新变得坚定,昂着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实在没忍住莞尔。
“您问吧!”
“小狗叫什么名字?”
森宁:“啊?”
陆溪午弯腰摸摸小狗的脑袋,转了点眼尾瞟她:“小狗叫什么名字?”
森宁呆愣愣回答:“医生。”
小狗大概以为是在叫它,汪汪叫了两声,算是应下。
陆溪午“嗯”一声:“下午来上岗。”
“什么岗?”
“导游。”陆溪午顿了顿,又问,“你成年了吗?”
她上下打量着森宁:“我这不收童工。”
“成年了。”森宁犹豫片刻,“我二十。”
陆溪午:“在上学?”
“马上高三。”
森宁从书包里掏出高三的课本,递到陆溪午面前:“……我没有证件,只有书。”
陆溪午接过,随手翻开一页,看公式看得头晕,闭眼翻回扉页,0.5的铅笔写着隽秀的两个字:森宁。
她带着书踱回屋里,没多时又出来,把书递还给森宁:“一天200,下午过来。”
森宁翻开书页,里面果然夹着两张百元大钞。
“用不了这么多。”
“我要求很高。”
陆溪午腰肢一扭,牵着狗往楼下去:“你的价值,取决于你自己,剥皮扒肉主动让别人吃,豺狼虎豹闻着味就凑过来敲骨吸髓了。”
这话真是傲慢极了。
森宁眼睫轻颤,氤氲出薄薄一层雾气,如果有选择,谁又愿意剥皮扒肉。
前面的女人突然顿住脚步,扭过头回望:“陆溪午。”
森宁懵懵抬头,眼睛红红:“什么?”
“陆溪午,陆地的陆,溪午不闻钟的溪午。”
“你好,森宁。”
第三章了,终于算是互相认识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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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