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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休恋逝水

作者:小猫尾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虞昭将佩剑还给燕芜,她轻声道:“多谢大人。”


    燕芜定定看着面前的女郎,她其实算不得姿容艳绝,但方才那一舞,竟让他自她眸中窥见一丝破茧般坚韧的美,夺目灿然。


    “你唤何名?”他开口。


    “虞昭。”


    “大渊的和安公主?”


    “是。”


    “你可知我是何人?”


    “燕国三王子。”


    这般直接,不似寻常女郎般忸怩。


    他本为一赌嘉宁公主的姿容而来,却不想被和安公主吸引了目光。


    他弯唇,眼含笑意,摇开手中折扇,“不知和安公主是否赏脸,与在下一同离席?”


    -


    良月朦胧。


    二人行至玉和台上,虞昭终是坦言:“燕王子,有件事先前我隐瞒于你。父皇他沉疴难愈,渊国恐将大乱,此番宫宴上我寻你的目的,便是希望你能带我一同离开。”


    “若是我不愿呢?”


    “那我便再想办法,总能寻得一线生机。”她不卑不亢,坚定自若地说道。


    一阵夜风拂过,她的发髻略微有些歪了,两鬓些许发丝垂落下来,被风吹得凌乱。


    此刻,许是月色迷人眼,许是宫宴饮酒后的醉意方才发作,他竟想要保全她一条生路。


    燕芜将她落在脸颊上的发丝别到耳后,道:“公主不必再想了,我带你走。”


    ……


    虞昭沐浴半晌,才将满身脂粉味洗去。


    她熄灭油灯,躺上床榻歇息。


    夜里难得无梦,虞昭睡得正沉,忽觉身上一阵阵冷热交织,她骤然惊醒。


    熟悉的怀抱,带着夜露的寒意,将她紧紧拥住,他滚烫的呼吸落在虞昭耳畔。


    这半月,江春言几乎从未在府中出现过,倏尔被他抱住,虞昭才惊觉他们已许久未见。


    原来她竟真的可以做到不在意他。


    虞昭很快反应过来,欲挣脱他的怀抱,江春言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别动。”他声音低沉,带着醉酒后的粗粝喑哑。


    她哑然,不再挣扎,就这般沉默着。


    “虞昭。”他唤她。


    “虞昭,”他又呢喃一遍,不再用敬语相称,“今晚的宫宴上,我看到你了……很好看,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可我却觉得你在离我越来越远,为什么呢?”


    话说到最后,竟带了一丝弱不可察的哭腔。


    他将脸埋入虞昭的颈窝,不叫她看,薄唇翕动,灼热的酒气随之呼出,落在她肌肤上,激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她心想,他真是醉得厉害,忘了他们夫妻一场,却形同陌路般疏离,从未走近过彼此。


    “江春言,我累了。”她闭上眼睛,念出那几个字。


    “我们和离吧。”


    她不想恨他,也不想爱他,她但求解脱。


    恍惚间脖颈处一片冰凉,虞昭下意识以为自己落了泪,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江春言哭了。


    -


    虞昭醒来时,江春言已经走了,若不是屋内残留的几缕酒气证明他曾来过,她只会把昨夜发生的事情当作是一场幻梦。


    桌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盘百花糕,和一盏精巧的兔子灯。


    灯柄上刻了行小字:春祺夏安,秋绥冬宁。


    杏月问道:“殿下,今日这百花糕,您要留下吗?”


    “留着吧,”虞昭抚过那盏花灯,垂目道:“今日便不喂狗了。”


    这几日,虞昭找出泛黄的纸契,吩咐杏月召集府里的仆役,交还他们的卖身契。


    他们中有不少人并非自愿签下契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有机会能够赎身,仆役们纷纷喜极而泣,在公主府前磕了响头,拿着纸契离开。


    “杏月,你也离开罢,这是南街一家铺坊的地契,”虞昭将地契和银袋递给杏月,认真道:“大渊国库亏空,公主府已无甚财力,便只能予你这些了。”


    杏月闷声呜咽,死死攥着衣角,泪水在素衫布料上晕成团,她哭着道:“公主,杏月无父无母,自幼便跟着您和婉妃,如今只剩下您了……倘若您还认我,天涯海角,您去哪,我便去哪。”


    侍女忠诚至此,虞昭轻叹,再不忍心赶她走。只她这般决绝,往后便不能过寻常百姓的生活了,注定与自己亡命漂泊。


    虞昭拿出檀木盒中的蛇骨鞭,想起自己少时便与这根骨鞭作伴,那时候她与母妃经常受人欺负,她便用骨鞭来保护自己,敢走恶人。


    后来母妃用自己的命换虞昭重获父爱,她成为了和安公主,她不再需要小心翼翼看人眼色,却逐渐迷失了自我。


    虞昭将蛇骨鞭丢进火盆里,火舌很快将它吞没。


    她因有想保护的人而执鞭,也因心中再无执念而与它告别。


    它不该被她用来伤害无辜的人。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和安公主,往后便不再是了。


    她也需要担忧朝不保夕的生活,她明白了这世上大多人的苦。


    -


    寒意褪去,渐入深春,恰逢一场杏花雨。


    初下雨时,虞昭正从宫里往回走,如今她已不再由马车接送,眼见雨势愈来愈大,便躲在宫墙檐下。


    如织雨幕中,杏花枝随风乱颤,不消多时花瓣纷纷零落,没入深深浅浅的水洼之中,隔着氤氲雾气,漫地残花似浮白之间一点绛红。


    她望着,忽见一双墨绣云纹靴越过石阶,定于她身前,而后一柄油绢伞倾盖于头顶,虞昭抬头,清朗深邃的凤眸撞入她双瞳。


    江春言注视她良久,方才启唇:“殿下在此处等谁?”


    “总归不是在等你。”她撇过头去,淡淡道。


    “那着实不巧,臣欲来接您回府。”


    他醒了酒,泾渭复又分明。那晚的泪早已干涸,消散无痕,亦流不进彼此的心田。


    “走吧。”她说。


    江春言握着伞骨的指节微顿,目中似有错愕划过,他轻声道:“好。”


    他们并排步入雨中,一路无言,行至公主府邸廊下。他收起绢伞,身上大半衣裳湿透,雨珠顺着袖摆边缘往下淌,晕湿青石砖瓦。


    虞昭蓦然想起一年多前的新年,正月里,茫茫雪夜,她自游灯会归来,下马车时,便见江春言独自伫立在公主府门口。彼时府邸内外张灯结彩,他的身形落在灯火重影之中,无端透出几分孤寂落寞。


    从公主府门口走到殿内,还有好一段路。


    还未等她走过去,他便撑着伞踱步而来,他身姿绰约,眉眼温和,将伞倾向她,“雪下这么大,殿下怎么不打伞?”


    原来雪不知不觉中下大了。


    她眨了眨眼,“本宫何需自己打伞?”


    虞昭自有侍女替她打伞,她转头唤杏月,却发现自家侍女早已跑没了影。


    “走吧,殿下,臣接您回去。”他狭长的眼眸微弯,嘴角泛起笑意。


    “等等,”虞昭伸出手,先前在马车上时她捂着热壶,现下手心还留有余温,她握住江春言苍白清瘦的指尖,皱眉道:“驸马还说我?你的手这么冰,也不多添两件衣裳。”


    她在他面前素来不爱端架子,多数时候也不以“本宫”自称,不像他,一口一个殿下和臣。但是她愿意给他足够多的时日,慢慢接受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慢慢心悦于她。


    虞昭指尖划过江春言的掌腹,摸到些许粗糙的薄茧,她细细摩挲一番,纤指穿过他的指缝,十指相扣,将他的手牢牢握紧。


    江春言倏然僵硬了一瞬,而后渐渐放松下来,回握她。


    凛冽寒风过境,鹅毛雪坠下来,半道变了方向,斜斜落在他们身上。


    这伞怕是白打了。


    霜雪落在他肩头,凝成银白色的晶莹,发稍也染上不少白。


    虞昭心想:他们这般,如何不算是同淋一场白头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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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若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如若没有嘉宁公主,他们是否也会就此相伴终生?


    心里明明早已有答案。


    那一日梦中,那一盅鸩酒,就算不是他,她亦躲不过。


    他那般才情,得到新帝的赏识并不奇怪,若没有文祯十二年事变,若不是尚公主,他早该入庙堂,做贤臣。


    而她是他的污点,他亲手将她剜去。


    虞昭只是惘然,他不爱她。亦或者他的喜欢本就凉薄,她可以,嘉宁也可以。


    “江春言,和离书在桌案上的锦盒里,你若愿与本宫和离,便签了,若是你不愿——”


    虞昭看着他,最后一次凝望他的面容,她道:“本宫便休夫。”


    两年前,她执意让他尚公主。


    今日,她便亲手斩断这孽缘。


    -


    之后数日,虞昭夜里宿在宫中。


    冥冥之间已有预感。


    因而在父皇走的那晚,她平静地替他合上双眼。


    殿外传来太监凄厉的声音:“圣上,驾崩了。”


    ……


    坤颐宫,祠堂内。


    渊帝的棺椁置于前方,堂内跪着众多妃嫔、皇氏近亲,虞昭余光扫过,发现嘉宁也在此处。


    嘉宁一身素衣,弱柳般纤瘦,静静跪于蒲团上,她的脸色微微泛白,神情却依旧从容宁和,一根木簪随意地将披肩的散发半拢。


    虞昭不禁想,梦中嘉宁随燕芜离开后,许是安定无虞,可如今呢?她是否会入那阴冷的诏狱牢底?


    这个念头初起,虞昭便将它扼杀,嘉宁如何,与自己何干?纵是她虞昭夺走了嘉宁逃脱的机缘,那又如何?


    过去一年,是嘉宁先打破了自己平静的生活,她明知江春言是自己的驸马,仍要与他牵连不清。更何况,嘉宁公主入诏狱,兴许江春言会舍不得呢,继而郎情妾意,在狱中上演一出深情的戏码。


    虞昭收回目光。


    不消多时,坤颐宫已被来军包围,宫门外,有人疾声道:“半柱香的时间,里面所有人都给我出来!不从者格杀勿论!”


    肃杀之气混杂着血腥味飘进来,坤颐宫内人心惶惶,哭声弥漫。


    坤颐宫外,玄麟军数千人有余,乌泱泱一片黑衣玄甲。


    为首者面覆银具,玉冠束发,氅衣之上覆着一层漆黑鸦羽。


    他着一身玄衣劲袍,腰间别着白玉令牌。


    “大人,一炷香已燃尽,仍不见和安公主和嘉宁公主出来,是否……”


    他身形微顿。


    银面之下,似有复杂的情绪在眼底翻涌,他凝视着不远处的宫门,薄唇轻启道:“不急,再等片刻。”


    “若是出了差池,大人担得起吗?七殿下先前可是交代了,不容有误。”


    “是么?”他手中执着那枚白玉令牌,声音冷厉,“玄麟军令牌在此,胆敢不听令者,就地斩杀。”


    无人敢再反驳,周遭陷入沉寂。


    倏尔,眼前陷入一片赤红火光,熊熊烈火自坤颐宫燃起,浓烟四散。


    “来人啊!坤颐宫走火了!”


    他似有一瞬息愣神,下一秒步履趔趄,踉跄闯入满天火海。


    “殿下!”


    “虞昭!”他眸中赤色弥漫,声声怆然,“你在哪里……你出来好不好?!”


    他一遍遍喊,一遍遍找,并未寻到想见之人。


    帝王的棺椁静置在祠堂里,被宫人抬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此刻已被烟雾笼罩,火势愈发猛烈,他四顾,什么也瞧不见。


    烟呛入肺腑,他目中晕眩,胸口疼得厉害,猛地呕出一口鲜血,人竟有些茫然。


    房檐晃动,一根木梁径直坠下来。


    “大人!”有人喊道。


    清瘦的身影跌落在地,银色面具滑落下来,露出一张昳丽却惨白的脸。


    赫然是江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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