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进行到塞西莉亚在喷泉边湿身取花瓶的一幕,那种压抑又蓬勃的**张力几乎要溢出屏幕。苏秦感觉自己的呼吸无意识地屏住了,胃里那点残余的隐痛似乎被另一种更陌生的悸动压了下去。他眼角余光瞥见赵祁放在腿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喉结也轻微地滚动了一次。这家伙……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嘛。这个发现让苏秦心里莫名地窜起一点恶劣的得意感,冲淡了些许之前的阴郁。
他撕开一包牛肉干,故意用胳膊肘碰了碰赵祁:“喏,这个,别说也是第一次。”语气带着点挑衅。
赵祁的视线终于从屏幕上短暂移开,落在苏秦递过来的牛肉干上,犹豫了一秒,还是接了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 他撕开包装的动作依旧带着点谨慎,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眉头又习惯性地微蹙起来,像是在分析食物的成分。
“怎么样?”苏秦凑近了一点,带着点促狭的笑意问。
“有点硬……味道……还行。”赵祁评价得很客观,像是在写实验报告。
苏秦乐了,胸腔震动发出低低的笑声。这笑声在只有电影配乐和对话的寝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放松感。“赵祁,你他妈真是个……” “奇葩”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换成了更模糊的咕哝,“……有意思。” 他抓起薯片袋子,又塞了一大把进嘴里。
“亲爱的塞西莉亚,我们拥有的故事,只属于我们。故事开始于一个水池边,一个年轻人看着一个姑娘,而她跳了进去,全身湿透……我们的故事会继续下去,我会回去,找到你,爱你,娶你,然后挺起胸膛生活……”
苏秦感觉自己的呼吸窒住了。胃部深处,那早已平息的疼痛仿佛被这深情的绝望和残酷的现实猛地攫住,狠狠一拧。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手按在了上腹,不是因为胃痛,而是某种更深邃、更尖锐的东西刺穿了他刻意筑起的壁垒。罗比在泥泞和硝烟中寻找爱人的幻影,塞西莉亚在阴冷的公寓里等待永远不会响起的门铃……那种被误解、被撕裂、被命运无情嘲弄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起了秦厉电话里那句沉重的“有情况打电话”,想起了父亲书房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门,想起了自己那些无法言说的、被强行压抑的愤怒和恐惧。他和罗比一样,都被困住了,困在某个自己无法挣脱、也无法被真正理解的牢笼里。
他猛地灌了一口早已凉透的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浇灭心口那簇被电影点燃的、灼烧般的共鸣。他放下水杯的动作有些重,发出“咚”的一声。
这声响惊动了旁边的赵祁。赵祁的目光终于从电影中抽离,转向苏秦。屏幕的光线在他脸上明暗交替,苏秦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镜片后那双眼睛,正安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看着自己。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疏离,也没有同情或安慰,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确认苏秦此刻的失态,确认某种情绪的存在。
苏秦被这目光看得有些狼狈,像被剥掉了最后一件遮掩的外衣。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掩饰性地低吼了一句:“操,这破电影……” 声音有些哑。
“嗯。”赵祁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又转回了屏幕,但苏秦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似乎并没有完全回去。那声“嗯”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苏秦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赵祁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感觉到了他的异常?这种被无声注视的感觉,比直接的询问更让他心慌意乱。
电影走向了尾声。老年布里奥妮苍老而充满悔恨的独白在黑暗中流淌,她虚构了那个圆满的结局,让罗比和塞西莉亚在海边那座纯白的房子里重逢。阳光,海浪,相拥的恋人……一个美好得令人心碎的谎言。当片尾字幕缓缓升起,那首贯穿始终的、带着打字机节奏的主题音乐再次响起时,寝室陷入了长久的、近乎凝固的沉默。
只有手机屏幕的光线幽幽地亮着,映照着两张年轻却各怀心事的面孔。
苏秦没有动。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手还无意识地按在胃部的位置,目光空洞地盯着已经黑下去的手机屏幕。刚才电影里虚构的阳光似乎还在他眼前晃,却驱不散他心底那片沉重的阴霾。那个“家”,那个周末,像巨大的阴影重新笼罩下来,比胃痛更让他窒息。赵祁的存在感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他安静的呼吸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都让苏秦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他想逃离,想一个人待着,却又奇怪地动弹不得。刚才那点因为赵祁的“第一次”和电影情节带来的短暂轻松,早已荡然无存。
赵祁也没有动。他没有去开灯,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到书桌前。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椅子里,侧对着苏秦,仿佛也在消化电影带来的沉重余韵,又或者,是在消化身边这个人刚才无法掩饰的情绪波动。
不知过了多久,赵祁才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没有看苏秦,只是伸出手,动作很轻地将桌上那些空的零食包装袋拢到一起,然后站起身。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线,走向角落的垃圾桶,把垃圾丢进去。那细微的塑料摩擦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丢完垃圾,赵祁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床铺。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从抽屉里摸索了一下,然后走向苏秦。苏秦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警惕地抬起头,在黑暗中只能看到赵祁模糊的身影轮廓靠近。
赵祁在苏秦床边停下,伸出手,将一个小小的、冰凉的东西放在了苏秦的枕边。
“备着。”赵祁的声音很轻,几乎只剩气音,说完便转身走向自己的床铺,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动作安静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胃疼就少吃点零食。”说完就彻底陷入了安静。
苏秦僵硬地转过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清了枕边的东西——是那盒胃药。赵祁把他之前吃过的药,又放回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谁他妈要你……”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恶声恶气地顶回去,把那盒药扫开,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赵祁已经躺下,背对着他,只留下一个沉默而拒绝交流的背影。
苏秦的拳头在黑暗中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最终,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颓然地靠回床头,任由那盒小小的胃药躺在枕边,像一个无法忽视的、带着温度的印记。他重新拿起手机,屏幕的光亮再次刺破黑暗,映着他阴郁而疲惫的脸。他漫无目的地划着,群里的消息依旧热闹,李健阳还在@他问明天去不去打球。他烦躁地关掉了微信,手指悬在秦厉的名字上,犹豫了几秒,最终也没有点开。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逝。赵祁那边的呼吸似乎变得平稳悠长,像是睡着了。但苏秦知道,他没有。就像自己一样,那沉重的电影和各自的心事,让这个夜晚注定漫长。胃里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剧痛,而是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钝感,与心底那片冰冷的阴影交缠在一起。他瞥了一眼枕边的药盒,最终还是没动。
他关掉手机,寝室彻底陷入浓稠的黑暗。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脑子里是破碎的画面:喷泉边湿透的白裙,敦刻尔克撤退时绝望的人潮,布里奥妮苍老悔恨的脸,还有……父亲书房那扇紧闭的、仿佛会吞噬一切的门。赵祁放在枕边的药盒像一块小小的烙铁,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存在感。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翻身声。赵祁似乎也没有睡着。苏秦屏住呼吸,在一片死寂中,仿佛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赵祁那边同样无法平息的、压抑的呼吸声。
第二天苏秦起床时已接近下午。书桌上还摆着赵祁买的包子和一杯水。
苏秦盯着书桌上那个孤零零的塑料袋。半透明的袋子因为水汽变得模糊,里面依稀可见两个圆鼓鼓、已经彻底冷掉的包子。旁边那杯水,水面平静无波,像一块凝固的冰。
昨晚熬夜的头痛搅动着他的太阳穴,但更沉的是胸腔里那块铅。昨晚混乱的情绪、电影带来的窒息感、胃部残留的钝痛,还有枕边那盒药冰凉的触感,都像一层粘稠的油污,糊在他的意识里,挥之不去。
目光扫过赵祁的床铺,被子叠得一丝不苟,床单平整得像没人睡过。人已经不见了。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来。又是这样。赵祁总是这样,像一阵风,来了又走,留下些意味不明的东西。那盒药是,这包子也是。
真让人……觉得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