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沙家,是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此时的沙府内,刚刚除去了孝服。
“少奶奶,有位莫先生求见。”隔着帘子,老管家忠伯在外堂禀告。
此时的曼珠,正把一支素簪插入发髻。
“是什么人?”她照着铜镜整了整衣襟。
“嗯……”忠伯的声音好像有点迟疑,“老奴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说?”她思忖着忠伯的话,撩开帘子,从内室走了出来。
她在外堂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忠伯后退到了椅子前垂手侍立。
“说了些什么?”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有一封书笺。”忠伯边说边递给了她。
她顺手接了过来,缓缓打开。
看到里面的字,她的手,不由的轻轻抖了一下。
里面的纸上写着一句诗“春城无处不飞花”。
“怎么可能,”她想,可这纸上的字迹,却实实在在是一模一样的。
“请……”她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说道:“这位莫先生,去偏厅等我。”
忠伯应了一声,出去了。
“莫先生?”她看着手上的书笺,“怎么知道这些的?”她要会一会这个莫先生。
眼前的这位莫先生,四十上下的年纪,文质彬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清瘦,他身上穿了一件藕色的袍子,虽是半新旧的,料子和手工却看得出是极考究的。
“少夫人。”看到她进来,他礼貌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低眉行了一礼。
“莫先生,”她回了一礼,“请坐。”
两人分宾主坐下,待丫鬟奉上了茶之后,她拿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才缓缓开口道:“莫先生此来,不知所谓何事?”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从怀里拿出来一个锦盒,递了过去。
待丫鬟接过锦盒,呈给曼珠的时候,他淡淡地说:“这是我送给少夫人的见面礼。”
“见面礼?”她暗忖,接过锦盒,瞥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神情,仍是淡淡的。
盒子很轻,感觉就是盒子本身的重量。
她慢慢打开了盖子,看到里面的东西,她怔住了。
她抬起头,眼神凌厉地望向眼前的这个人。
他第一次直视她,眼神却也是淡淡的。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尽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眼前的这个人,她猜不出他的心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少夫人,”他边说边站了起来,又对她行了一礼,说道:“有缘再见。”
见他行礼告辞,她顺势也站了起来,回了一礼。
“小萝,送莫先生出去。”她对在一边侍候的丫鬟吩咐道。
她看着他的背影在她眼前消失,坐回椅子里,怔怔地看着手上锦盒里的东西。锦盒里,放着一方叠的方方正正的绢帕,虽然绢帕的质地和手工都是上乘的,但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这方绢帕的颜色,这个颜色,是她的亡夫独创的颜色,世上绝无仅有的颜色——红色,带着雾色的红色,他称之为“花非花”。
“花非花”,这是五年才会染一匹丝绢的颜色,而这一匹丝绢是仅供春城城主的特供丝绢,外人是绝不可能拥有的,“这个莫先生,是从哪里得来的?”她忧心地想,“是敌?是友?”这个莫先生看起来温婉如玉的样子,却不知怎地让她心里觉得凉凉的。
“少奶奶。”小萝在一边轻唤她。
她回过神来,“送莫先生出去了?”她随口问了一句。
“嗯。少奶奶……”小萝怯怯地望向她,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她轻轻一笑,看着这个从小跟她到大的小丫头问道。
“这个莫先生……”小萝迟迟疑疑地说,“让人觉得害怕。”
“害怕!”她心中一凛,“温婉如玉,这是一块冷玉,”她想。
“小萝,”她沉吟了一会道,“去把忠伯找来。”有些事情她想要搞清楚,忠伯,她隐隐觉得,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少奶奶。”很快忠伯便随着小萝来了,站在下面等她吩咐。
“忠伯,”她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个老仆,和颜悦色地说,“这位莫先生,你以前有没有见过?”
“这……”忠伯似乎不愿相信地说,“这位莫先生是有些像一个人,却绝不可能。”
“噢?”她微微提高了点声音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忠伯顿了顿,回答道,“老奴认识的那位少爷,在二十年前已经过世了。”
“二十年前?”她挥了挥手,示意忠伯离开。“又是二十年前,那句诗,也是二十年前的,”她暗自思忖,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有缘……再见,”他走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吧,“再……见……”她要猜上一猜。
她猜对了。
此刻,她正身处城外五里的望春山上,山上盖着本城唯一的一座寺庙——望春寺。当她带着丫鬟小萝敲开山门,说要拜访寄住在此的一位莫先生的时候,她被带到了这间禅房。
他为她斟了一杯望春山上特有的望春茶,递到她面前,“更深露重,先喝杯茶暖暖吧。”
她拿出他白天送的锦盒,推到他面前,问到:“从何而来?”
“从来处来。”他淡淡地说。
“为何而来?”她再问。
“为故人而来。”
他站了起来,走去窗边、望向窗外,窗外月明星稀,他轻叹了一声道:“又快到寒食节了。”
寒食节!她默默不语,拿起几上的茶,喝了一口。
他复又走回来,在她对面坐下。
“我和尊夫是多年挚友。”他也喝了一口茶。
“先夫的朋友我都见过,”她看着他,“却从未听先夫提到过莫先生你。”
“那是因为——”他淡淡一笑,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的这个笑容里面,尽带着一点点的苦涩,“你们成亲的时候,我已经离开春城了。”
“又是二十年前,”她想,她和沙华是二十年前相识的,二十年前过世的少爷,二十年前的寒食节,二十年前的诗,有没有这么巧合?
她心中猛得一惊,是巧合,还是请君入瓮的一个局?
他觉察到了她的警觉,淡淡一笑,“看来你的戒心很重啊。”
“你果然是有备而来。”她冷冷地说。
“是有备而来,”他把锦盒推回到她面前,“我可以帮你达成所愿。”
“是吗?”她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个东西,”她敲了敲几上的锦盒,“你应该知道,光有这个,是不够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好像穿过了很远很远地距离,去到了很远很远地地方,她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愠道:“你若是耍我,也已经够了。”
她起身往门口走去。
“你不想保住沙华一生地心血了。”他在她身后提高了声音说道。
她已经走到了禅房的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只要轻轻一推,她就可以出去,可是,他地这句话,却正中她心中的隐痛,他击中了她的软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返身回来坐到原来的位子上。
“我可以帮你。”这一次,他加重了语气,说得很认真。
“我不信有无缘无故的帮忙。”她直视他的目光。
“你这样,我们怎么合作。”他微微一笑,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淡淡的。
“既然是合作,不如先说说你的条件。”她冷冷地说。
“果然是春城最大绸缎庄的少夫人,”他的语气也冷了下来,“既然如此,我也爽快一点,我帮你拿到绸缎庄的大钥匙,你帮我成为绸缎庄的大掌柜。”
“你开什么玩笑,”她怒道,“大掌柜?那绸缎庄岂不是你说了算了?”
“不是还有你这个东家少夫人的嘛,我若做的不好,你随时可以赶我走的啊。你放心,”他撇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下来,“沙华是我多年好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对不起他。”
她盯着坐在对面的他,想再看仔细些这个人。禅房纱罩下的烛光,照在他身上,她忽然觉得他不真实起来,好像只剩下了一个轮廓。她分不清这个人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却又发现自己居然相信了他。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挑衅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全然无视她的态度,“五年之期很快就到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他扫了一眼几上的锦盒,“除了我,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其他选择?她很清楚,她没有其他选择,“花非花”的配色方法,除了沙华,再没人知道了,而沙华走的又是那么突然,尽没有给她留下一句话的交代。家里那些虎视眈眈的叔父,早就急不可待要掌控绸缎庄了,若非顾及着她还未除孝,怕是早就逼她交出大钥匙了。她没有选择,更没有退路,不管眼前的这个人靠得住还是靠不住,她都要赌一把。与其让那些所谓的亲戚,败掉沙华毕生的心血,她宁愿是毁在她自己的手上,至少这样,她不会后悔。
“好啊,”她整了整精神,下定决心地对他说,“我们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