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时分,游乐园的彩灯渐次熄灭,像一场绚丽的梦境缓缓落幕。
洛亦秋走在人群最后,他望着远处旋转木马渐渐停下的剪影,突然觉得这一切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发什么呆呢?”夏如灼不知何时退到他身边,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
夜风撩起夏如灼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他手里捏着半根没吃完的棉花糖,糖丝在风中微微颤动。
洛亦秋正要回答,余光却瞥见广场侧边的长椅上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呼吸一滞——是方至。
少年穿着脏兮兮的玩偶熊服装,笨重的头套被搁在一旁,露出汗湿的苍白脸庞。方至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喉结随着急促的喘息上下滚动,闭着的眼睛下是两片浓重的阴影。
夏如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学委?"说完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方至仰靠在长椅上,喉结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滚动。他的睫毛在路灯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制服领口处露出的一截锁骨嶙峋得吓人。最刺眼的是脖子上那道紫红色的勒痕,是玩偶头套系带长时间摩擦留下的伤口,边缘已经结了一层薄痂。
"需要帮忙吗?"洛亦秋轻声问。
方至猛地睁开眼,条件反射地抓起头套要戴上。动作太急,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夏如灼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掌心触到的玩偶服内衬湿冷黏腻。
"谢...谢谢。"方至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眼神飘忽着不敢与他们对视。他试图站起来,却因为低血糖晃了晃。
洛亦秋这才注意到他校服裤脚处磨出的毛边,和那双开了胶的运动鞋——左脚鞋底已经裂开一道口子。
远处传来管理员的吆喝,方至像触电般弹起来:"我还得去还衣服..."话音未落,他的视线突然凝固在长椅下方。洛亦秋顺着看去——是半张露出来的法院传票。
方至扑过去抢的动作太猛,把玩偶头套撞翻在地。沉闷的撞击声中,头套内衬上斑驳的血迹暴露在月光下,有些还是刚刚磨出的鲜血。
“你别急,坐下休息一会。”夏如灼帮他捡起,却没有看,而是塞到方至的手里。
方至坐下后沉默了很久,才艰难的开口,声音涩得可怕。
"我爸..."方至的手指死死掐着传票,指节泛白,"三个月前从工地上摔下来..."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承包商说他是自己没系安全绳..."
洛亦秋看见他手里紧紧拽着的传票上"工伤致死"几个字被反复描画过。
方至的指甲缝里还留着黑色墨迹,像是无数次翻阅这些文件留下的印记。
"那天早上..."方至突然抓住洛亦秋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我亲眼看着他检查了三遍安全扣!"他的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他们当天就火化了尸体...连最后一面都不让见..."
夏如灼捡起滚落的头套,发现内衬缝着一个小布包。打开是张全家福——照片上的方至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粗糙的大手搭在儿子肩上。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小至十七岁生日礼物——新鞋"。
夜风卷着远处旋转木马残留的音乐拂过,方至突然开始发抖。不是抽泣的那种颤抖,而是像台过载的机器,每个零件都在失控地震颤。"我妈妈还在上访..."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些人...往我家门口倒垃圾...还往我妈妈单位打匿名电话..."
洛亦秋的猛得皱眉。
他想起上周洛书华在某个宴会上和同僚商讨的新项目——某建筑公司的"公关费用"。当时银质餐刀切在牛排上的声音,此刻突然变成推土机碾过废墟的轰鸣。
"医药费..."方至突然开始解玩偶服纽扣。“我妈妈还要医药费...”褪下厚重的外套,他瘦得惊人的身躯上好似有千斤的担子,令他直不起腰身。
方至解开玩偶服纽扣的动作很慢,手指在颤抖,好像每一个扣眼都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关卡。
这个画面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夏如灼记忆最深处——四年前的那个雨夜,十三岁的他站在殡仪馆门口,也是这样弯着腰,因为不这样就撑不住怀里哭晕的妹妹。
夏如灼想张嘴说什么,却又踟蹰不知该怎样安慰这个单薄的少年。
——太像了,太像以前的自己了,那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夏如灼,那个要尽力打工养活妹妹的夏如灼...
他突然转身就走。五分钟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攥着药店的塑料袋。"给。"他把东西塞进方至的背包,动作粗鲁得像在生气,"消炎药...你得用上。"
方至愣住了。月光下,洛亦秋看见他干裂的嘴唇在颤抖,最终只是轻轻说了句:"会弄脏的..."
洛亦秋拉过玩偶服头套,把自己的围巾塞进去垫着:“这样就没事了。”他的声音闷闷的,一同塞入玩偶服里的还有一叠钞票。
夏如灼也脱下外套披在方至肩上。
游乐场最后一盏灯熄灭了。黑暗中,三个人的影子融成一团。方至突然弯腰去系鞋带,这个动作让他有机会抹去眼角的水光。
当他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那种让洛亦秋心碎的、练习过无数次的微笑:"谢谢你们...我该去还衣服了。"
夏如灼突然拽住他的胳膊:"你...还来吗?"
方至摇摇头:"这家工钱...结清了。"他指了指远处正在收摊的射击游戏摊位,"明天去那边。"
洛亦秋看着方至拖着玩偶服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也掐进了掌心。夏如灼站在他身边,呼吸又重又急,像头被困住的小兽。
"我父亲..."洛亦秋突然开口,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认识那个承包商。"
夏如灼猛地转头看他。月光下,两个少年的眼神第一次如此相似——那是一种灼热的、疼痛的清醒。远处传来方至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这个世界多么荒谬——有人为了一顿下午茶挥金如土,有人却要套着沉重的玩偶服,用伤痕累累的皮肤去丈量生活的重量。
夜风突然变得凛冽。洛亦秋抬头望向星空,想起母亲病房窗外那棵被砍了一半的老树。它歪斜着生长,却依然在断口处抽出新芽。
第二天数学课,方至的座位空着。
洛亦秋盯着那个空位,看见阳光透过窗户在上面投下一道铁栅栏似的阴影。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所以这个题目适用超几何分布..."
他捏紧了双手,昨日回去他调查了这件事情,看到了一篇标题为"锦绣城二期盛大开盘"的文章,里面的照片是洛书华与几位官员握手的照片。
下方有一排的小字:承建方——金盾建筑,他知道就是这家公司咬定方至父亲没系安全绳。
洛亦秋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金盾建筑的老板王金彪,是洛书华高尔夫俱乐部的常客。去年某个宴会,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大侄子长得真俊",他看着洛亦秋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和轻蔑。
最无力的不是找不到证据,而是明明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却没有能力制裁他,只能任这个世界继续不公地运转。
不只是他,夏如灼也在关注着那个空了的位置。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张新楼盘开盘的宣传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又在想到什么时,突然松了力道。
这时,数学老师突然点名:"洛亦秋,你来解这道题。"
教室瞬间寂静。
洛亦秋走到了讲台上。
黑板上是一道超几何分布的概率题:
【某工地有20名工人,其中6人未佩戴安全设备。若随机抽查5人,求恰好2人违规的概率】
盯着"安全设备"四个字,洛亦秋撵着手里的粉笔,迟迟没有下手。
"洛亦秋?"老师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答案是C(6,2)×C(14,3)/C(20,5)"他听见自己机械地回答,"约等于0.352。"
洛亦秋淡定的走回座位,但此刻他脑中计算的却是另一个概率:如果王金彪每周打三次高尔夫,每次有1/18的概率被球击中眼睛——这个无用的念头让他嘴角泛起冷笑。
下课铃响,班主任突然出现在门口:"方至同学父亲去世了,学校准备组织捐款..."话音未落,洛亦秋已经走了出去。
夏如灼担心的看着洛亦秋远去的背影,跟了上去。
夕阳把校门口"明德至善"的铜字映成血色。洛亦秋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备注为"高尔夫教练"的电话:"陈叔,您说过王总最近在物色陪练?"
电话那头传来陈叔爽朗的笑声:"哎哟,亦秋啊?怎么,终于想通了要来当陪练?王总可是念叨你好几回了。"
洛亦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却平静得可怕:"嗯,周末有空,我可以试试。"
"那太好了!王总就喜欢你这种会打又懂规矩的。"陈叔压低声音,"不过你得注意点,他最近心情不太好,工地上刚死了人,闹得有点麻烦......"
洛亦秋的眼睛微眯,语气却依然轻快:"放心,我会让他满意的。"
挂断电话,他抬头望向天际,夕阳的余晖像血一样泼洒在云层上。
这个世界不会给方至正义,但他可以。
他不是冲动的人,更明白这事不该管、也管不了。但方至倔强中透着脆弱的眼神刺痛了他——那神情像极了夏如灼。过去一年里,他无数次暗中注视那个总带着笑的少年,唯独那次转瞬即逝的脆弱,至今痛彻心扉。
从前他找不到立场靠近夏如灼,但现在,他至少能让方至摆脱那个满脸横肉的老混蛋。
周末的高尔夫球场绿得刺眼。
洛亦秋穿着白色polo衫,站在练习场边,指尖轻轻摩挲着球杆的金属握把。远处,王金彪挺着啤酒肚走过来,鳄鱼皮高尔夫鞋踩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哟,小秋亲自来陪我打球?"王金彪咧嘴一笑,金牙在阳光下闪着光,"你爸知道吗?"
"王叔说笑了。"洛亦秋微微低头,调整手套的姿势像在检查一把枪的保险栓,"我最近球技退步,想来跟您学习。"
王金彪哈哈大笑,肥厚的手掌拍在他肩上并轻轻摩擦:“好啊,那我今天就好好的教教你”眼睛里泛着令人作呕的**。
洛亦秋侧身去拿球杆,不动声色的躲开了王金彪的揩油。
第七洞发球台建在人工湖边上,湖面泛着诡异的蓝光。他想起数学课上的超几何分布——如果一个人每周打三次高尔夫,每次有1/18的概率被球击中后脑,那么三个月内出事的概率是多少?
"王叔,您先开球。"他微笑着递过一支球杆,杆头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