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煤油灯下,原本住着六十多人的大通铺,如今稀稀拉拉只蜷缩着十几个身影。
宿舍中央的铁炉子奄奄一息地闪着微弱的火光,连炉壁都没烧红,显然没添多少煤。
"陈默?"李军从被窝里猛地探出头,声音因为惊喜而变了调。
他一个骨碌爬起来,身上的旧军大衣滑落在地。
王建国从棋盘前抬起头,冻得通红的脸瞬间亮了起来:"陈默!真是你回来了!"
宿舍里顿时热闹起来。
十几个知青纷纷从被窝里钻出,有人连棉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踩在结着冰碴的地面上。
"都别动!"陈默赶紧拦住要下床的众人,"这么冷的天,别冻着!"
他这才注意到,每个人的脸都比记忆中瘦了一圈,眼窝深陷,活像一群逃荒的难民。
"好家伙!咱们的大英雄回来了!"王建国搓着手,兴奋得直跺脚,"天天在《兵团战士报》上看到你的消息,我们都跟着沾光!"
李军裹着被子凑过来:"师部宣传科的人来采访,专门问我们和你同宿舍是什么感受!"
他冻得发青的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现在全兵团都知道,战斗英雄陈默是我们三连出去的!"
陈默把行李放在自己的铺位上,手指刚碰到床板就愣住了——被褥薄得能数清下面木板的纹路。
角落里那堆少得可怜的煤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寒酸。
"煤炭不够?"他压低声音问道。
李军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结:"柴火早烧没了。就这点煤还是周指导员特批的..."
他朝炉子努了努嘴,"顶多撑到后天。"
王建国插话道:"你是不知道,现在连队就剩我们这些''骨干''了。"
他故意把"骨干"两个字咬得很重,眼里却满是苦涩,"其他人都回家探亲去了..."
屋外,北风呼啸着掠过屋顶,发出凄厉的呜咽。
李军跺了跺冻僵的脚:"过两日要是再弄不来燃料,咱们就得出去打柴了。"
他朝窗外努了努嘴,"零下二十多度,不去打柴就得冻死,去打柴说不定也得冻死。"
陈默这些天走遍各连队,处处受到热情款待,吃的是最好的伙食,住的是最暖和的屋子。
如今回到知青宿舍,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昏暗的煤油灯下,战友们裹着单薄的被子蜷缩在炕上,炉子里的火苗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王建国突然盯着陈默的行李,欲言又止:"你带吃的了吗?"
话一出口又赶紧解释,"不是要你的,就是......"
陈默没有回答,直接解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
网兜里,午餐肉罐头的金属光泽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压缩饼干的油纸包装发出诱人的沙沙声,还有奶糖、蛋糕、牛肉干......各种稀罕吃食琳琅满目。
宿舍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吞咽声,但没人上前。
这些平日里饿得眼睛发绿的知青们,此刻却都拘谨地站在原地,只有发直的眼神暴露了内心的渴望。
"都别客气,"陈默把网兜往炕上一倒,"分一分,东西不多,每样都尝一尝。"
他拿起一块蛋糕,"就当是我给大家的新年礼物。"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闸门,知青们终于不再端着,欢呼着围了上来。
王建国接过牛肉干时手都在发抖:"陈默,这太......"
"快吃吧。"陈默笑着看他们狼吞虎咽,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感谢声。
"天啊,我都半年没吃过蛋糕了!"
"这牛肉干...太香了!"
"工资根本不够花,食堂的饭菜又难以下咽..."
陈默默默把另一个网兜系好:"这些我给女生宿舍送去。"
他顿了顿,又掏出一包奶糖塞给李军,"你们留着慢慢吃。"
看着战友们满足的笑容,陈默突然觉得这段巡回报告的经历,不仅让他收获了荣誉,更让他的思想境界得到了升华。
真正的英雄,不在于胸前挂了多少勋章,而在于能否在荣耀加身时,依然记得那些同甘共苦的战友。
......
东西分完后,陈默拎着另一袋慰问品往女生宿舍走去。
绕过结着冰溜子的围墙,远远就看见女生宿舍的窗户透出比男生宿舍明亮许多的灯光——看来她们的煤油灯芯舍得挑得更亮些。
站在刷着绿漆的宿舍门外,陈默清了清嗓子:"王丽在吗?"
门内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王丽裹着件打补丁的棉袄探出头来。
当她看清站在门外的人时,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陈默?你...你回来了?"
王丽冻得通红的脸颊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又赶紧把开了线的袖口往里掖了掖。
"刚回来。"陈默举起手中沉甸甸的网兜,里面的罐头和包装袋碰撞发出诱人的声响,"带了些吃的给大家。"
王丽的视线在网兜和陈默脸上来回切换,嘴唇微微发抖:"你等等..."
她突然转身朝屋里喊道,"姐妹们快收拾一下!陈默回来了!还带了吃的!"
屋里顿时响起一阵慌乱的动静——叠被子的窸窣声,藏衣服的摩擦声,还有压低的笑闹声。
陈默站在门外,听着这熟悉的生活声响,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进来吧!"王丽重新拉开门,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这是陈默第一次进女生宿舍。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气,混合着肥皂的清新,比男生宿舍那股汗臭和煤烟味好闻多了。
陈默刚迈进门槛,就被女知青们团团围住。
七八张热情的脸庞上洋溢着真挚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陈班长!我们天天在《兵团日报》上看到你的消息!"
"听说你在师部作报告时,台下掌声响了十分钟!"
"快给我们讲讲,见到军区首长了吗?"
七嘴八舌的问候中,陈默感觉自己的胳膊被好几双手同时拉住。
这些平日里矜持的姑娘们,此刻全然忘记了平时的拘谨,像一群欢快的小麻雀般叽叽喳喳。
陈默注意到她们特意把最好的位置——靠近炉子的一张小马扎让了出来。
桌上摆着个洗得发白的搪瓷茶缸,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红糖水,一看就是临时现冲的。
"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王丽接过陈默手中的网兜,顺手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你这一路辛苦了。"
七嘴八舌的询问中,陈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古丽安静地站在人群最后,一个月不见,她原本圆润的脸颊又凹陷下去,跟着他时养出来的那点肉全消尽了。
两人目光相接,古丽微微抿嘴,眼里泛起温柔的笑意。
"随便带了点东西。"陈默把网兜放在桌上,解开系绳的瞬间,女生们的惊呼声几乎掀翻屋顶。
"天啊!午餐肉!"
"这是...蛋糕?!"
"还有奶糖!"
"大家分着吃吧。"陈默后退半步,看着她们欢天喜地地瓜分食物,心里却记挂着古丽消瘦的模样。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顿饱饭就是最实在的关怀。
当女知青们忙着品尝久违的美食时,陈默和古丽隔着热闹的人群,用眼神无声地交流着。
那些不必宣之于口的牵挂,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比炉火更让人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