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淳扫了一眼站在朱元璋身后的几人,目光重新落回老者身上。
他指了指诊桌旁的木凳:“老先生请坐,哪里不舒服?”
朱元璋撩起衣摆坐下,将手腕平放在脉枕上。“咱这几日胸口发闷,夜里睡不安稳。”
马淳伸出三指搭在老者腕间,指腹下的脉搏跳得又快又硬。
他微微皱眉,又观察了一下朱元璋的面色。眼白泛着血丝,眼下挂着青黑,嘴唇颜色偏暗。
“您这是长期操劳过度,肝火旺盛。”马淳收回手,“平时是不是容易发怒?夜里经常熬夜?”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点头:“朝……家里事务繁多,难免。”
站在一旁的刘三吾忍不住插话:“肝火之说太过笼统,不少大夫都诊断我家老爷乃是心脾两虚。”
马淳没理会刘三吾,从药柜下层取出一个奇怪的物件。
银色的带子连着个小盒子,盒子上还有块会发光的琉璃片。
“这是何物?”朱元璋盯着马淳手中的血压计。
“测血压的。”马淳将袖带缠在朱元璋上臂。
朱元璋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金属外壳,看向马淳:“小大夫,方才听你说什么血压,这是何物?”
马淳将血压计的袖带取下,示意朱元璋坐下:“血压就是血液在血管中流动时对血管壁产生的压力。就像河水冲刷河岸一样,水势越急,对河岸的压力就越大。”
朱标凑过来,好奇地看着那跳动的银色细线:“父亲,马大夫的意思是,您体内的血液流动太过急促,就像汛期的河水,容易冲垮堤坝。”
马淳赞许地看了朱标一眼:“这位公子说得对。长期如此,轻则头晕目眩,重则可能中风。”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手臂放在桌上。
马淳将袖带缠在他的上臂,开始充气。
刘三吾站在一旁,眉头紧锁:“荒谬!《黄帝内经》有云‘血行脉中’,何来什么压力之说?分明是妖言惑众!”
蒋瓛冷冷地瞪了刘三吾一眼,刘三吾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出声。
袖带渐渐鼓起,朱元璋感到手臂一阵发紧。
感到不适之后,他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手。
马淳专注地盯着血压计的刻度,头也不抬地说道:“别动,测不准了。”
这一幕让朱标等人瞪大了眼睛,蒋瓛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刘三吾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乡野大夫居然敢呵斥皇帝?
这要是在朝堂上,早就被拖出去砍掉了脑袋。
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朱元璋的手臂立刻僵住,竟真的像个听话的孩子般一动不动。
“为何越收越紧?”朱元璋皱眉问道,声音里却没有半分怒意。
马淳手指轻轻转动气囊阀门:“这是在阻断血流,等会儿慢慢放气时,听到的第一声脉搏就是收缩压,最后消失的声音是舒张压。”
袖带继续充气,朱元璋的手臂被勒得发红。
朱标忍不住上前一步:“父亲……”
“无妨。”朱元璋摆摆手,反而好奇地观察着马淳的动作,“小大夫,这法子倒是新奇。”
马淳将听诊器头放在朱元璋肘窝处,专注地听着。医馆里安静得能听见针落的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高压160,低压90。”马淳报出数字,松开袖带,“老先生,您的血压偏高。”
朱元璋活动了下手臂:“这数字何意?”
“正常人在120左右。”马淳收起血压计,“您这个数值说明血管压力过大,长期如此容易引发中风或心疾。”
刘三吾终于按捺不住,厉声道:“荒谬!单凭这古怪器具就敢妄下论断?我家老爷身体康健,怎会有你说的这些毛病!”
马淳没理会他,不慌不忙地取出纸笔:“老先生是否经常头痛?尤其是生气或劳累时?”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微微点头。
“夜间睡眠如何?可有多梦易醒?”
“确实如此。”朱元璋摸了摸下巴,“有时半夜醒来,再难入睡。”
马淳将血压计收好,转身对朱元璋说道:“老先生,您这是平常易怒肝火大,加上长期熬夜伤神导致的血压偏高。肝火重而气性大,因气性大而血压高,恶性循环。若不及时降血压、保证睡眠,恐怕有一天会突然过去。”
蒋瓛听到马淳居然敢说皇帝容易过去,顿时脸色一变,手按在刀柄上就要发作。
朱标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微微摇头。
朱元璋却连连点头:“可不是,一天到晚那么多事,能不生气?能不熬夜?”
马淳从药柜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放在纸上:“这是降压药,每日早晚各服一粒。另外,您得改改生活习惯,少动怒,多休息。”
刘三吾忍不住插嘴:“荒谬!我家老爷日理万机,岂能说休息就休息?”
马淳瞥了他一眼:“命重要还是事重要?再这么下去,不出三年,必有大患。”
朱元璋接过药丸,放在掌心端详:“这药……”
“放心,没毒。”马淳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您现在就可以吃一粒试试。”
朱元璋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下,把杯子还给马淳:“小大夫说话直来直去,倒是合咱的脾气。”
马淳笑了笑:“医者父母心,看到病人糟蹋自己身子,难免着急。”
收血压计的时候,马淳目光在朱元璋和朱标之间转了一圈。
他注意到老者虽然威严,但眉宇间透着疲惫,而那位年轻些的男子则恭敬地站在一旁,眼中满是关切。
“老先生,看您儿子都这么大了,别事事都自己亲力亲为。”马淳一边整理药柜一边说道,“得给年轻人历练的机会,享受享受天伦之乐不是更好?”
医馆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刘三吾倒吸一口凉气,山羊胡子都抖了起来。
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让皇帝让权?这简直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下意识地看向朱元璋,生怕皇帝一怒之下当场发作。
蒋瓛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指节发白。
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他太清楚这话的分量。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死死抓着权力不放?敢劝皇帝放权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朱标更是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身为太子,深知父亲对权力的看重。
即便自己这个亲儿子,在朝政大事上也从不敢有半分逾越。这小郎中竟敢当着父皇的面说这种话?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朱元璋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他拍了拍膝盖,眼中竟流露出几分赞许。
“小大夫说得在理。”朱元璋转头看向朱标,目光中带着少有的温和,“咱这儿子确实该多历练历练。”
朱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偷偷观察父亲的神色,确认那笑容里没有一丝勉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刘三吾急得直搓手:“老爷,这……这恐怕不妥吧?少主虽聪慧,但毕竟年轻,大事还需您亲自把关才是。”
朱元璋摆摆手:“雏鹰总要自己飞,老护在翅膀底下能有什么出息?”
他说着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小大夫这药倒是灵,咱觉得胸口松快多了。”
马淳将包好的药递过去:“按时服药,保持心情舒畅。您这病三分靠药,七分靠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