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沉默了许久，意识到只过去了二十天，也许还有机会寻找敖丙的痕迹。他心里升起小小的希冀，终于问道：“你是谁？”
少年回答道：“哦，我叫大地。”
哪吒再次挣扎着试图坐起，身体却似是没了知觉一般，他只能烦躁地睁大眼睛，却感觉眼前似是蒙上了一层迷雾。他这才发觉，他在撞击那个破塔的时候伤透了自己的身体，眼睛已然无法视物。
他感到更加暴躁，他发狠地睁大双眼，试图强撑着视物，绷紧的神经突然一颤，他立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过度消耗的神识让他感到头疼欲裂，许多刻骨的记忆此刻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猛然发觉事情有异，那破塔那般折磨他，根本不是想让他死，而是要让他忘记前尘往事。他脑中响起一声惊雷，阴界石镜上所见的场景再次浮现于脑海：
“你早就知道谁是屠了陈塘关的凶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看着我被他们洗掉记忆，然后当成是傻子利用吗！”
难道那边的哪吒就是这样被洗掉记忆的吗？
他努力拼凑起自己记忆：他想起自己是魔丸，想起陈塘关的滔天业火，想起敖丙……
他的眼前浮现起那个倔强、清冷但又温柔的身影，那人的眼里有着不灭的光辉，漫天星辰与之相较都黯然失色，他曾笑着对自己说：“哪吒，我心悦于你。”
原本最甜美的回忆此刻却像刀子一般狠狠扎进了心脏。他一次次的为了实现自己的私欲而让敖丙陷入险境——朝歌如此，崇城如此，蒿里山如此，到了西岐，更是让敖丙万劫不复。
他口口声声说着会理解敖丙的难，却从未真正感同身受。他总自以为是地照顾敖丙，实际上他做的一切都是束缚敖丙的枷锁，让敖丙不得不陪着他颠沛流离。他明明什么忙都帮不上，却总让敖丙陷入两难的抉择。
他后悔极了。为什么非要让敖丙陪自己去击退化蛇？为什么要同意他挖掉龙角来西岐？为什么在朝歌没有狠心到底，干脆让敖丙彻底离开？
他就是全天下最愚蠢、最自私的人。
他根本不配让敖丙喜欢，是他生了妄念，才害的敖丙万劫不复。
他不愿意相信敖丙真的离开了，但是他又不敢有希望，他的心告诉他敖丙还活着，他的理智却一次次嘲笑着他的妄想。
他怕点起一点点光，很快又会陷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你不吃药吗？”大地摇了摇哪吒的手，见他没有反应，又问道：“喂，你没事吧？”
回忆被打断，哪吒再次感到烦躁难忍，他想让少年滚开，声音却低哑的几不可闻，“你……滚……”
听不清哪吒在说什么的少年又提高嗓门问道：“你说什么呢？”
哪吒闭上眼，决定不再回应。
大地见哪吒如此消极，干脆将哪吒手中的药瓶拿了过来，从中倒出一枚丹药，直接将它塞进哪吒口中。哪吒感到喉头一哽，想要将丹药吐出，却被大地一把拉起，狠狠一掌拍向后背，让丹药顺着喉咙一路滑下，呛得哪吒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你……”哪吒感到一阵苦涩，随即又感到胸口如同火烧般炽热，仿佛要炸开一样。他愤愤地一甩胳膊，想要将大地推开。
大地见状，灵活地闪向一边，口上却说道：“这药不错啊，刚才还半死不活，现在就能打我了。”
哪吒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他尝试着攥了攥拳头，感受到指节还有些发麻，他模糊着看向自己颤抖不已的掌心，试图调动体内的力量，却只能感觉到空洞的绝望。他咬紧下唇，再次因为眼前的困境而心生烦躁。
他这个样子，跟废物一样，还怎么去寻敖丙的踪迹？
大地见哪吒又皱起眉头，盯着自己的掌心不知在盘算什么。叹了口气，一把将哪吒摁在床上，见他还想挣扎，大地一边钳制着哪吒的手臂，一边劝慰道：“你看看你这模样，脏兮兮的，是被仇家追杀了吧？人活着就行，报仇的事等你养好再说也不迟。”
哪吒眯起眼睛，一边试图挣脱一边警惕地问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大地皱起眉，猝不及防地松开手，哪吒一时挣扎过度，险些跌下床。大地站在床边，看着略有些狼狈的哪吒，冷冷地威胁道：“那你跑啊，出门就被你仇家抓走。”
哪吒勉强坐起身，瞥向出声的方向，“你为什么要管我？”
大地皱了皱眉，心道：为什么管你，当然是因为我家主人心善。要不然我堂堂哮天犬为什么要在这陪你一个小屁孩演武。
“你给钱了，”大地早就想好说辞，拍了拍自己腰间鼓鼓的钱袋，“既然你真的忘了那我帮你回忆一下。你昏过去之前跟我说你被仇家追杀，还中了毒，醒来以后啥也记不住，拜托我照顾你几日。”大地一拍胸脯道：“我可是说到做到的。”
哪吒懒得去揣摩此人话中有几分真意，他竭力保持头脑的清明，分析着眼前的形式。眼前的少年不知是敌是友，若是无量老贼的人，此刻应该趁机把自己抓回去才是，但若是想要利用自己再达成别的目的，此刻或许是在骗取自己的信任。即便他真的不是敌人，自己也不愿再相信任何人。
他这一生只有一个朋友，一个知己，一个挚爱。
他只要他，也只有他。
大地见哪吒再次陷入沉默，忍不住劝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应该向前看，生活总是有希望的，”大地叹息一声，又劝道：“我认识一个人，他背负血海深仇，但是他最后还是放下了，现在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还活着的人。你难道没有亲人了吗？”
哪吒听了少年的话内心并未起一丝波澜，父兄很好，但他们不是他的光。
在枉死城中他就已经明白这些道理，他知道要是放下仇恨他会活得更轻松。
但是他不愿意。他用塔中暗无天日的岁月证明，他宁愿魂飞魄散，也绝不放下。
敖丙就刻在他的灵魂里，他活着，是不想磨灭敖丙存在过的痕迹。如果铭记敖丙的代价是一辈子背负痛苦与仇恨，那他愿背负一生。
他竭力想求到的不过是有人愿意陪着自己，有人能够真正懂自己，有人能看破他桀骜的伪装，看穿他心底的孤独。敖丙做到了。他甚至连心都毫无保留地交到自己的手上。
但是他没有护好他。
所以，之后的路，不论多么荆棘丛生，他都没资格后退。他不能放下，更不应该被原谅。
他爱他入骨，无论欢欣还是痛楚，他都无怨无悔。
哪吒缓缓开口，喉咙里仿佛含了冰渣，冷漠而沙哑，“你凭什么劝我放下？”
大地一凛，想起主人之前嘱咐过自己：“别让他死了就行，旁的事不必多劝。”只是刚刚看见哪吒这般寻死觅活的模样，他又于心不忍，忍不住劝了劝慰两句，不想这人居然好心当作驴肝肺。
人心真是复杂，还不如回去当狗。
大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怎么做对自己是最好的。”毕竟当年玉鼎真人也是这样劝了主人几日，最后主人就没有再提报仇的事情，自己照葫芦画瓢，总应该有些用处。
哪吒目光阴沉，眼里只有解不开的愁结与化不开的戾气，“什么是最好的？这天命一直在捉弄我，我想要的它不给，我得到的它又抢走。我退一步它就逼十步，现在它把我逼到绝路上，难道我还要感激天恩，骗自己说这都是命吗！我难道应该认命，去换取所谓的幸福吗！”哪吒攥紧拳头，发出令人胆寒的“咯吱”声，“这样的人生，我不稀罕！”
大地再次佩服起主人的先见之明，这样的人还是不劝为好。明明好心安慰他，他却将一肚子怨气都发泄给自己。可见好心是不一定有好报的。
他噤了声，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黄昏时分，暮色四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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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屋子。他看东西依然是模糊一片，勉强可辨别人影，却看不清面容。他推开老旧的木门，听见“吱呀吱呀”的声响，风里传来潮湿的土腥味，哪吒想起之前在房中听到的鸡鸣狗吠，猜测自己现在置身于一个村子里。
大地抱着胳膊跟在哪吒身后，想起主人的嘱托，决定不再多话。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红，像即将烧尽的炭火。哪吒迈步走入院子，发觉地面凹凸不平，深一脚浅一脚，到处都是坑。明明应该是归家的时分，村子里却静的出奇，哪吒没有闻见烧火的味道，抬头仔细分辨，似乎也不见袅袅炊烟。
哪吒又向前几步，走近了一个角落，角落里依稀堆了些什么，再走近，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呛得他皱起眉头，他回过头，对着大地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大地摊手道：“西岐郊外呗。”
哪吒顿时了然，刚刚在屋子里他就闻到一股霉味，出来之后更甚，看来那日西岐的洪水也蔓延到了郊外。
“人都去哪了？”哪吒又问道。
大地指了指村子里半塌的祠堂，“都去集会了，前几天发大水，村子里没粮食了，”顿了顿，大地又叹息道：“西伯侯刚刚过世，姬发公子继位，这几日这么多事，我看西岐城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哪吒隐隐感觉大地的态度有些奇怪，他太冷静了，甚至带着事不关己的疏离，这不是一个受灾的村民应有的模样，更像是一个游离于灾难之外的看客。
“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大地走到哪吒身前，“要我背你吗？”
哪吒厌恶地皱了皱眉，“不用，我也不想去。”
这时，村民的声音从风中传来，“阿姐，我好饿……”
“小妹，坚持一下，村长说姬发公子就快开仓放粮了……”
“可是隔壁大叔说，西岐城里都不上饭，姬发公子每天也只吃一顿。”
“村长让咱们去祠堂就是去拜去拜哪吒大神仙，咱们能活下来，多亏他打败了龙妖。村长还说，过几天要给哪吒大神仙立神像呢。”
“拜神仙有用吗？能让娘亲病好吗？能吃上饭吗？”
“当然了，只要咱们诚心相求，哪吒大神仙一定会保佑咱们的。”
声音渐渐远去。
哪吒紧咬下唇，刚刚的话让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刺骨的寒意从脊背升起，一点点吞噬了他的身体。
他怒极反笑，指节捏得泛白，嘴角那抹笑越发狰狞，眼里满是自嘲与暴戾。
“哪吒，大神仙？打败了龙妖……”哪吒怒火翻涌，冲向前去想要抓住那两个村民，大声告诉他们，什么狗屁神仙，救了他们的明明是他们口中的龙妖！什么善，什么恶，这个世道黑白不分，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他挣扎着向前，却被脚下的泥坑绊倒，重重摔进了泥地里。他的脸埋在泥里，狼狈不堪，冰凉的泥水黏腻地流入怀中，他咬紧牙关，将手指狠狠抠进泥潭，他只觉得可笑，更觉得荒唐：他们知道吗，他们眼中救世的神明，此刻不过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疯子。
大地叹了口气，将哪吒从泥水中扶起，问道：“我带你去洗个澡吧？”
哪吒一把攥住大地的手腕，抬起头，带着云翳的眼中迸发出倔强的光，“带我去祠堂！”
敖丙看着眼前鹿头人身的小男孩，眼里满是期待的光芒，喋喋不休地接着问道：“娘亲说，爹爹长得很好看，而且还长角。”
敖丙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处，更不知此时的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这种状况看上去似乎并不乐观。他不想与眼前的小妖过多纠缠，随口答道：“我不是你爹爹……”
小鹿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你也是被玄鸟抓来的吗？”
玄鸟？敖丙曾听师父说过：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只是玄鸟族向来神秘，游离于世俗之外，难道此地是玄鸟的领地？